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同居密友 作者:夏末819 文案 他和他,一个刑警,一个大提琴家,他们生活在不同城市,各自过着不同的生活。刑警在一次办案中被绑架,催眠,心中被植入了不知什么意念,险些杀了同事和自己;大提琴家结过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还差点为了孩子跟第一个前妻复婚,他的生活一片混乱,工作又被身为音乐学院院长的前岳父不断阻挠、破坏,母亲不理解,想爱的人没有选择他……这样两个男人,在各自29岁这年互相遇上,同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见面那一刻他们才发现,对方竟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事情就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渐渐的,他们的未来似乎已经不受控制……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曲和,李熏然 ┃ 配角: ┃ 其它:等你爱我,他来了请闭眼 ================== ☆、我听说你,没见过你   A.绍兴路   李熏然从陕西南路地铁站走出来,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拖在身后。   上海啊,他长到29岁竟然还是第一次来呢。   高德地图告诉他,从陕西南路地铁站B出口出站后,再向南走一公里多一点就能到绍兴路,而他要找的房子就在绍兴路上,据说是一栋独立的小洋楼。对上海这类传说中的百年老洋房,李熏然充满了期待。   潼市只是一个建市不满50年的小城市,论历史论经济在省里都排不到前五,自然也没有上海这些充满旧日风貌的建筑和街边风景,何况绍兴路还是一条如此有名的道路,张国荣最爱去的汉源书屋,27号的杜月笙宅邸,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取景地,都在这条不过500米长的路上,关锦鹏是如此爱它,后来的《长恨歌》又跑来这里拍了短短一段吃路边摊的戏,一拍便是一整晚。   李熏然在当初查地图时,看到不过区区一千米的路,便觉得凭借自己刑警的体格,走过去完全不是问题,路上顺便看看大上海的繁华街景,观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多有意思。   然而他忘了自己还带着两个超大号行李箱。   李熏然像许多20多岁的小伙子一样,出门最讨厌带一大堆行李,随便背个包就好。可是这一次要在上海一住两年,东西难免比当初借调到江城时多收拾了些,加上爸爸要带给老同学儿子的礼物,林林总总一收拾就是两大箱。   这一千米他走得磕磕绊绊,6月的上海暑意已起,薄薄一层汗透过衬衣粘在外套上,被风一吹,倒是把旅途的劳顿吹掉不少。陕西南路很长,这一千米里恰巧集中了许多花店,它们不似普通花店那般妖娆,大多只有昏黄的灯光,挨挨挤挤放着许多枝叶旁生的腊梅水仙,配上形状奇异稚拙的容器,倒是透出些古董店般的厚重。李熏然一路跟行李苦斗,一路忍不住被这些店吸引,不时好奇地向橱窗里望一望,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安顿下来之后,一定要来这些店里好好逛逛。   好容易走到绍兴路5号,李熏然喘着气在小院门口停下来,用几分钟打量了一下这个自己未来两年内的住所。两层小洋楼,很有当年法租界的风格(然而所谓法租界风格他也是在电视剧里看来的,大概算不得数,顶多是横店车敦风格吧),外墙看不出有百年历史的样子,大概是曾经翻修过,或者干脆是后来重建的。小楼被围在一个独立小院里,在本来就静幽幽的绍兴路上更显得安静遗世。李熏然不仅咋舌:爸爸的这个老同学的儿子,看来挺有钱啊。   在信箱角落里取出报纸包着的三把钥匙,李熏然根据形状试了试,顺利打开门走进小洋楼。   小楼的结构很简单,楼下有一个门厅,功能比较虚幻,就是摆摆样子的,再往里走,厨房卫生间分列两边,中间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客厅,附带饭厅,摆的家具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老上海的风格,线条简单利落,纯色为主,现代范儿浓浓的。   楼上是三间卧房加一间起居室。李熏然不好在主人不在家时过多窥探,知道自己的卧室是右边那间,便径直走过去,找出唯一一把还没用上的钥匙开了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台电视和一个衣柜,收拾得倒是极干净,窗帘外透进缕缕阳光,照得整间屋子暖暖的,很有点家的味道。   李熏然不急着收拾东西,而是先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你好,曲和吗?我是李熏然,我已经到上海了,按你说的找到了房子的钥匙。”   “李熏然啊,你好你好。抱歉我们团明天晚上有演出,这几天都忙着排练,实在走不开,没能去火车站接你。房子你看还满意吧?有什么需要的话就跟我说。”   “谢啦,房子挺漂亮啊,不过我看着像是你还没收拾好呢?门口堆着好几个箱子,是你的东西还没整理?”   “是啊,我一来上海就碰上乐团有个重要演出,忙得都没怎么着家,等闲了再收拾吧。对了,你要想采办点儿什么东西,出门沿陕西南路一直往前走,两公里多吧,肇嘉浜路上有家超市。走路是远了点儿,但是公交和地铁站都离得挺远,也得走上个一公里多呢,你可以打的去。”   “好嘞,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吧。”   “那行,我先挂了,晚上见面聊。”   挂上电话后,李熏然想,这位爸爸老同学的儿子,声音可真是好听。   B.你好,室友   李熏然把行李箱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简单收拾了一下,铺好床,衣服都挂进衣柜里,想到一应洗漱用品都没带,得去超市买。   去超市的路上,他给爸爸打了个电话报平安。   买完毛巾牙刷沐浴乳什么的,李熏然想到反正今天不用上课,从电话里听来室友人似乎还不错,不如晚上简单做两个小菜招待他,算是感谢他让自己同住之谊。   说是要做菜,其实李熏然会做的也就那几样,打小就是他跟爸爸两个单身汉生活,爸爸工作又忙,三天两头不着家,要不是有简瑶妈妈照料,他常常觉得自己可能在未成年之前就被饿死了。不过做饭这种事也是一法通百法通的,简单把食物弄熟对李熏然来说还是没啥难度,谁让他天生聪明呢。   晚上七点,李熏然炒好一盘青椒肉丝,烧了一碗番茄蛋花汤,想想又拿出两根黄瓜切丝准备凉拌。找了半天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上海人家的厨房里怎么会常备辣椒油呢?幸好自己在超市里买了辣椒面,于是又现烧油浇到辣椒面上,做出一碗红亮亮的辣椒油,这才心满意足地拌好黄瓜。   菜都端上桌后,李熏然给曲和发了条微信:我做了点简单的饭菜,你什么时候下班?回来一起吃?   不一会儿,回信来了:排练结束了,但是晚上还得去舞台上走走场子,可能回去得晚。你吃吧,别等我。   得,看样子自己一片好心算是没赶上好时候。李熏然笑一笑,拿着筷子吃了起来。唔,这番茄汤好像淡了点儿。   十点的时候,曲和还没回来,李熏然坐了一夜的火车,也是有点儿累了。看来今天是无缘得见这位曲和先生的真面目了。他打了个哈欠,进浴室洗澡,准备睡觉。   临上楼前他想起了什么,挑着嘴角一笑,眼睛亮亮地转了转,从工作包里翻出笔和便利贴,刷刷写了几笔,粘在了冰箱上。   曲和看看表,已经夜里12点半了,绍兴路上的街灯本就不亮,昏黄的光照下来,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来上海一个月了,他竟是鲜少见到绍兴路白天的样子,多半是清早昏昏沉沉出门,夜晚静悄悄归家。等忙完这个演出就好了,可得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他想。   开了门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走进去,忽然想起今天不同往日,家里还有人,于是连忙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走进屋里,再扭着把手合上门,尽量让那“啪嗒”一声音量小一点儿。怕打扰楼上人的好梦,大灯也没敢开,摁亮两盏壁灯后,他把大提琴缓缓放在沙发旁,准备去厨房倒杯水喝。   冰箱门上的小纸条好像以前没有啊?曲和停下脚步,发现这是新室友留给他的:“室友,你好!冰箱里有晚上我做的饭菜,剩的啊,你别介意,饿了的话就当宵夜吃点儿吧!(笑脸)李熏然”   曲和看着那个手绘笑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孩儿多大年纪啊,不是说跟我同龄么,怎么这么可爱?不过一手字倒是写得英姿飒爽,很有点儿刑警的风范。   曲和开始有点儿期待跟这位小朋友见面了。   C.正好我也是吃货   李熏然是被暖烘烘的阳光叫醒的,睁眼一看表,十点十分。糟糕,昨天忘记定闹钟了!他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跳到地上四处找鞋,好半天才找到,开门就要冲下楼,忽然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今天还没正式开课,只是去学校报到,下午去也来得及啊。李熏然揉揉眼睛,这才放松下来,看看对面的主卧,门关着,一丝动静也没有。这个时间,怕是已经上班去了吧。   既然不怕吵醒室友,他就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向楼下走去。   咦?冰箱门上昨天明明只有一张我贴的蓝色便利贴,怎么多出一张黄色的?李熏然眯着眼睛凑上前去。   “室友,你好!青椒肉丝很好吃,番茄汤有点淡哦。凉拌黄瓜太棒了!辣椒油是你自己做的吧?上海没有好吃的辣椒油,我郁闷好久了!(哭脸)曲和”   李熏然一下笑得眉眼弯弯,这个室友还挺有意思,懂得配合,看来以后的日子不会无聊啦。   这世界上有个词叫有缘无分,李熏然想大概他跟曲和就是无分的那一类。都住进小洋楼一个星期了,他还没见过这位“同居人”的面。   “同居”的第二天,曲和依然回来得很晚,李熏然则在下午到华东师范大学报了到。   被谢晗劫持,救出后又到美国治疗,直到抢击事件发生,这一系列变故像一个噩梦。薄靳言说,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身体上的枪伤是痊愈了,但心理的问题实在不好说,没有人知道谢晗之前究竟在李熏然心里埋下了什么样的种子,这种子现在是被彻底扼杀了,还是正蛰伏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破土发芽的那天?   李熏然自己倒是非常坦然,伤愈后,局领导认为他暂时不适合回到一线工作,便安排他转了文职。局长爸爸也不放心,一直在积极联系国内知名的心理治疗机构,希望能对儿子进行进一步的心理疏导。李熏然也不想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庸庸碌碌过日子,更想对心理学多一点了解,于是跟爸爸一起联系了几家北京上海的大学,最终在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得到回复,同意李熏然以公派学习的名义去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兼治疗。   潼市公安局这边自然是不会阻拦,李局长表示,李熏然这次去上海学习的犯罪心理学领域对未来警局的工作很有帮助,一切费用都由他自己承担,算是自费深造,局里只需要出个公派文件就行。   就这样,李熏然从一名人民警察成为了一个“高龄”大学生。   临出发前,李局长忽然想起前两天跟老家一位同学的遗孀通电话,她说她的儿子前一阵也到了上海工作,音乐家,在上海交响乐团做首席大提琴,想图个练琴时清净,所以租了一栋小洋房,尽管儿子的工资付得起房租,当妈的还是觉得一个人住一栋楼太浪费,于是撺掇着李局长让熏然去跟儿子合租,两下里做个伴儿,还能分摊一下房租。   李局长心想,老同学和他遗孀的人品是信得过的,教出的儿子又是音乐家,想必不会差,熏然一个人去上海,一待就是两年,有个同龄人互相照应总是好的。再加上这次学习虽说是公派,但钱可都得自己出,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李熏然本不愿意跟个大男人合住,但公派学习学校不给安排宿舍,房子还得自己租,与其到了上海再没头苍蝇似的现找,不如就将就现成的吧。何况老爸的心都要操碎了,也不能太违了他的意,实在合住不来,以后再考虑搬呗。倒是那边那位大男人,据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还真是让人好奇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李熏然就这样按照两边家长的传话留了曲和的手机号,加了微信,问清地址,一路寻到了绍兴路的小洋房,哪知二房东曲和工作忙得昏天黑地,竟是连续两天未见人影,到了第三天早上,李熏然路过厨房,看到冰箱上又多了一张便利贴:“室友,抱歉!团里突然接到演出任务,我要去北京出差一周。冰箱里有早上我买的粢饭团,上海特色早点,你尝尝?瑞金二路那里有家永和豆浆,6块钱一份的小馄饨做早餐也不错。(笑脸)曲和”   李熏然摇摇头,真是个吃货!不过正好,我也是!他歪着头不自觉地笑起来。   D.网友日常   李熏然就在如许自由的状态下开始了他比当刑警时规律一万倍的生活。   早晨8点起床,绕着小楼跑个20圈,有时候觉得小院地方实在太小,就干脆到绍兴路上来回跑几趟,顺便去永和买一碗小馄饨——吃货推荐的东西真是没得说——薄薄的馄饨皮,肉馅简单纯粹,不放葱姜,倒是加了鸡蛋的样子,吃起来毫无杂念,只有肉香。清清亮亮的汤里有足足的虾米,上海人管它叫开洋,撒些小葱和紫菜,喝上一口,舌头都要鲜得掉下来。吃第一口时,李熏然就爱上了这个味道。   早餐过后,收拾完毕,就拎包出门去学校。他需要再次走过那一千米,路过冷清但不孤傲的一间间花店,到达陕西南路地铁站,坐一号线去中山北路——当初会答应来合租,自然也有这交通便利的原因,偌大一个上海,居住地若不靠近地铁站,想去个哪里可是要头疼死。   毕竟不是正经的大学生,李熏然每天的课程不多,有时一天只有一节课,剩下的时间他要么窝在图书馆,恶补各种心理学相关书籍,要么就是跟主要负责他的心理疏导的刘教授聊天。刘教授五十多岁,主攻犯罪心理学领域,跟警察打多了交道,初见李熏然时完全不相信他是那个在被强悍心理催眠后还能挣扎着唤醒自我意识,并果断地向自己开枪拯救危局的人。   当时,刘教授觉得这个男孩看起来最多25岁,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样子,一件挺括的深灰色衬衫扎在线条笔直的西裤里,皮鞋擦得锃亮,头发微卷,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柔软,眼睛大而明亮,从中根本看不出曾遭受过心理创伤的样子,笑起来前先抿一抿嘴角,活泼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腼腆,只有挺直的背脊显现出无庸质疑的凌厉风范。刘教授要细细问过名字和来历,再看过公派信函,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轰动潼市的大案里的英雄。   心理治疗这个东西,听起来很玄,但只有专业人士才明白玄在哪里,普通人看来那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聊天,李熏然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活了29年,除了暗恋简瑶这件事以外,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因此也不觉得聊天的过程有什么大不了的地方。   刘教授却越聊越是震惊。难怪这个男孩能撑过那么残酷的心理折磨,因为他的内心几乎没有沟壑,像一条双向20车道的路,笔直伸往远方,走在路上,可以一眼望到天尽头。想要把这条路堵起来,那个谢晗大概需要花费比常人多十倍的力量。   跟刘教授第一次聊天就挺愉快,教授问什么,李熏然就答什么,毫无隐瞒,一小时很快过去。走出大学,李熏然在校门外寻了家兰州拉面馆,点了份牛肉面。虽然小馄饨好吃,可他还没适应上海大部分饮食,甜是甜的嘞,想找点有辣味的东西真是难,惟有这兰州拉面馆里,红油辣椒炸的香气四溢,摆在每张桌上,任客人随意添加,李熏然每次几乎都要舀掉半罐子辣椒放进面里,才吃得开心,他甚至生出了偷点店里的辣椒油回家的念头。   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掏出来一看,竟然是素未谋面的二房东来函:“李熏然,有件急事儿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办办?家里的水电气费一周前就该交了,我一忙就给忘了,你能不能去交一下,回去我把钱给你。缴费单应该已经投到信箱里了,拿着单子去路口的便利店就能交费。”   李熏然回了句“没问题”,继续埋头吃面,心想这位曲先生也算是个细心人,一般老爷们儿出着差,哪还想得起家里水电费交没交?   一周过得很快,李熏然在绍兴路上住得如鱼得水,远在北京的曲和隔三插五就发个消息过来:“李熏然啊,我忘了跟你说,门口的牛奶箱里有我订的牛奶,隔两天送一回,你记得拿出来喝,别白搁坏了。”“李熏然啊,我走之前那天晚上洗澡发现热水器好像出问题了,水不热,你发现没有?要真有问题我得找房东修修。”“李熏然啊,我有个快递到了,让快递员放在门口的速递易里了,你回家的时候顺便帮我取一下呗?”“李熏然啊,我有本琴谱答应带给北京这边一个朋友的,找不着了,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我给忘屋里了?”……   曲和在微信里的语气越来越熟络,因为李熏然每次回他的话更熟络:“好嘞。牛奶我最爱喝。”“热水器好好的,没问题,别瞎操心了。”“没事儿,我回去就取,你把密码发我。”“那我可擅自进你房间了啊,你没锁门吧。”   曲和的房间比李熏然的略大,带一个小阳台和一个独立卫生间,双人床看着也比李熏然屋里的宽,大概是一米八的,床上铺着素色格文床单,十足单身汉款式,李熏然撇撇嘴:还音乐家呢,就这品位。门旁堆着几个大箱子,随便翻翻,都是琴谱,可是没有曲和说的那本。一眼望向床头,发现那里还躺着一本。“这家伙,难不成睡觉前还要默记一遍五线谱?”李熏然嘟囔一句,走过去一看,果然是要找的那本,于是拍张照片发给二房东:“你要的东西还在家里睡大觉!”二房东很快发来两个泪流满面的表情。   “怎么着啊?是要我给你递过去吗?”   “算了,反正也不急用,等我回去再处理吧。”   “看你这一屋子东西不收拾实在难受,楼下门厅里还堆着你几个箱子,你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归置归置吧?”   “行啊,你愿意代劳,我求之不得啊。”   大白眼大白眼大白眼,李熏然连发几个表情过去,放下了手机。   曲和的东西其实也简单,不过是几大箱书和大提琴琴谱,再几件冬季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挂好。李熏然一一替他收拾妥当,发现这家伙爱读的书还真是杂,从《三体》到东野圭吾,甚至还有三本英文原版《FRINGE》电视剧小说,但突然冒出的几本《孕期指南》、《做个好爸爸》让李熏然摸不着头脑,不是单身汉吗?这是几个意思?   然而到底还没熟到可以随意问人隐私的地步,李熏然更加不是喜欢探人隐私的人,摇摇头就把书的事放在脑后了。   周五一大早,李熏然就收到曲和的微信:“我下午就回上海啦。”他一笑,回道:“终于能见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首席大提琴家是不是不能长得太寒碜啊?不然人乐团不收吧。”“我觉得在颜值上我应该是及格的吧,不过要跟号称潼市公安局警草的李副队比,大概还是差很多。”“音乐家不是都应该稳重严肃么,没见过这么嘴贫的。”   李熏然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位二房东的关系简直就是网友嘛,人没见过,天倒聊得极畅快了。不过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网友也总有见面之日,是狮子是恐龙都拉出来溜溜吧。   E.我见过这张脸   周五,李熏然上午有一节人格心理学课,下午还有一场跟刘教授的谈话治疗,时间竟是安排得满满的,一直到下午五点才离开大学。他在地铁上给曲和发了条信息:“你到了没?”这次没有很快收到回复,大概是正在路上没听见?   走出陕西南路地铁口,李熏然带着些期待加快了脚步,时间就像最好的发酵剂,把一些原本无趣的东西生生酝酿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你这时若问李熏然他究竟在期待些啥,他可能会猛地停下脚步,瞪着大眼睛愣在当场,然后发现自己也不清楚这么期待究竟是为什么。所以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让他快快赶回家见网友吧。   小院的门开着,这说明网友已经回家了。李熏然兴冲冲的脚步在即将推门的一刹那忽然停了下来,屋里那人究竟算是熟人还是陌生人?看见他时该用什么表情?第一句话是说“你好”吗?他发现自己此刻的心情竟然是有点忐忑的。   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嘴里说着:“李熏然,是你吗?我听到脚步……”话在两人终于见面的一刻断在嘴边,他们望着对方的脸,大脑有一秒钟的空白,随即脑海中飘过一个念头:这个人我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电视剧《等你爱我》和《他来了,请闭眼》中两位男主角曲和跟李熏然的衍生故事,整个故事背景完全遵循电视剧中情节,没有任何改动,可以当成是续集同人文看。没看过两部剧的话也没关系,内文基本对剧中背景都有交代,不影响直接阅读。 ☆、我靠近你,因为我像你   A.我们长得这么像你爸妈知道吗   李熏然和曲和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们为什么觉得好像见过对方——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一个跟自己长得有9分像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反应才是正常的,毕竟除了照镜子照相时见过自己的正面,你还有多少机会能全方位立体地看到一个3D版的自己?明星除外。   两人就这样愣在当场大概有5秒之久,然后同时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指着对方大叫:“你是李熏然?!”“你是曲和?!”“我们是不是长得很像?!”   李熏然早就忘了刚才的忐忑,拉着曲和就冲向厕所,在镜子前站定,看着镜子里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连脸上那种吃惊得可以吞下一头牛的表情都不差分毫,他的内心大概可以形容为有十万头草泥马和20万只小兔子一起奔过,既想不停地卧槽卧槽卧槽,又感觉无比温柔温暖可爱喜悦幸福开心。   还是曲和先恢复了镇定,他缓缓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李熏然一番,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长得,这么像,爸妈,知道吗?”   李熏然用力眨了眨眼睛,使劲让大脑恢复正常运转,这才拿出点刑警的推理本色来,同样慢慢地说:“我想,大概,是,不知道吧。”   曲和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眨着眼睛的男生有点萌,不知道为什么就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李熏然懵了一下,随即笑着拥上曲和的背,还他一个同样热情的拥抱。   大概是因为孤单吧。   我们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孤单,并不是幽人独往来的孤单,也不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单,而是有恨无人省,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是自古谁不曾伤悲。孤单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萦绕在我们身边,从不曾离去,连影子也不能时时与我们做伴。幸好我们都已经习惯。   但有一天你忽然面对着一张跟自己一样的脸,这种脆弱的习惯瞬间就被打破,不问缘由地就觉得你可以信任他,这不科学,但这感觉实在太好,需要用一个拥抱来表达。   B.这么巧不科学   平静下来的两人回到客厅坐下,一时间反倒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曲和笑了笑,对李熏然伸出手:“曲和,29岁,单身,在上海交响乐团拉大提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李熏然跟他握了握手,感觉到对方手指上传来的暖意,于是咧开嘴给了一个大大的笑,指着自己说:“李熏然,29岁,单身,潼市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现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犯罪心理课程兼进行心理治疗,不过别害怕,我保证我没有精神病。”说罢“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昂首挺胸地对曲和敬了一个礼。   曲和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杠铃一样,厚重地敲打着骨膜,李熏然侧头看着他,猛地想起了刚到上海那天跟他第一次通电话时,就觉得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低音炮。他好奇地问:“别人都说我的声音挺好听的,说像低音炮,可我自己听不出来,你听听,我的声音跟你的是不是很像?”   曲和点点头:“我们的声音跟我们的脸一样,都很像。别人听到的你的声音是通过空气传播的,而你自己听到的你的声音是通过头骨传播的,这导致你印象中自己的声音跟别人印象中你的声音有很大差别。你大概没录过音,所以对自己的声音其实并不熟悉。”   李熏然点点头:“原理我倒是知道,初中生物都学过,但是以前从来没关注过声音的问题,也没想过会遇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像声音也一样的人。”   曲和开玩笑说:“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像?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吧?”   李熏然倒是一直在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按理说不会,我妈在生我时就难产过世了,我爸一手把我带大,他又是警察局局长,一天倒晚忙得吃口热饭都难,肯定没工夫在外面搞点什么小九九给我生出个弟弟,再说出生证明啊户籍啊什么的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   曲和打断他:“你先打住,为什么我就得是弟弟啊,我怎么就不能是哥哥呢?”   李熏然看向他,一本正经地开始自言自语:“你这个说法嘛,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也许是我爸在我妈怀孕时在外面有了外遇,跟你妈妈……”   曲和实在听不下去了,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别胡思乱想了,我妈怎么可能跟你爸!我妈有自己喜欢了一辈子的人,连我爸她都没放在心上,你就别妄想做我妈的儿子了。”   李熏然气鼓鼓地一挑眉:“那你说,我们为啥长这么像?”   曲和挠挠头:“这你可考住我了,我哪儿知道啊!世界大了,什么人都有,万一我们就是单纯地毫无心机地长得像而已呢?”   李熏然身为一名刑警,哪会轻易接受这么不科学的解释,不依不饶地问:“你29,我也29,说明我们出生时间差不多……”   曲和举手道:“报告长官,我5月10号的生日。”   李熏然浑身一震,大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真是5月10号?”   曲和有点儿莫名其妙:“是啊,5月10号,我骗你干嘛?”   李熏然愣了半天,咬着牙轻轻说:“我,5月11号。”   就算是凡事很能想得开的曲和,这下也不得不皱起了眉头:“这,也太巧了吧……要不,我们给爸妈打个电话问问吧,万一我们真是亲戚……”   李熏然被劈头盖脸的一顿巧合打懵了,这时反倒没了刚才小狮子般追根究底的劲头,有点怕碰触真相,结结巴巴地说:“也许,真……的就,就是巧合吧,我们俩比较有缘?”   曲和见他紧张的样子,抿着嘴嘿嘿一笑:“怎么,这么怕我当你哥哥?”   李熏然脸上一红,梗着脖子说:“谁怕了?谁是哥哥还不一定呢!”   C.你吃藕不吃藕?   李熏然脸红的样子实在好玩儿,曲和心底闪过一丝毛茸茸的温润感,莫名便住了嘴,没再跟他就谁是哥哥这么明显的问题继续争论。   这样一闹腾,初见时的尴尬倒是彻底化解了。   大约是觉得“为什么这么像”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讨论不出答案,两人决定改天问问自家父母再说。   看看表,快七点了,李熏然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曲和见他眼光不自然地向下瞄了眼自己的胃,便猜到这家伙一定是饿不得的,于是站起来说:“走,难得我们这么有缘,附近有家湖南菜馆,我请你吃饭。”李熏然眼睛一亮:“湖南菜啊,好好好,吃不到湖北菜,吃点湖南菜也行,反正都辣。”曲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也是,既然我们俩的爸爸是小学同学,那我们当然都是湖北人,这倒不算巧合。”   李熏然连吃了一个礼拜的浓油赤酱咸鲜口,早就已经被曲和口中的湖南菜勾去了魂魄,再也顾不得讨论什么像不像巧合不巧合的问题了,拉着曲和就向门口走去,嘴里说着:“说好的你请啊,我帮你归置了那么几大箱子书和衣服,你就当慰劳我吧。”   曲和被他这副吃货嘴脸逗得忍俊不禁,连说:“好好好,我请我请,你想吃啥就点啥,随便点。哎……你别急啊等我拿上包……”   李熏然求吃心切,一路兴冲冲走在前头,边走边问:“那家馆子在哪儿?”曲和稍落后半步跟在后面,指点到:“穿过陕西南路……前面路口右转,那条小巷子看到了吗,就在巷子口,就是那家。”他自己都没发现,整个过程中自己嘴边一直带着笑。   原来还是挺气派的一家湖南菜馆啊,两层小楼,装潢得野趣十足,一水儿原木桌椅,上了清漆,倒还没有不少餐馆里原木桌椅那种油腻感,难得。楼下大堂,楼上左侧是一排雅间,右侧竟是凭栏别出心裁设了一溜卡座,每桌以屏风隔开,自成一体,清净之余还可望楼外街边风景。   曲和似是已来过好几次,带着李熏然熟门熟路走上二楼,挑了一张靠里的卡座坐下,伸手招来服务员。一路走来时天已渐暗,行色匆匆的归家者无心顾及身畔景色,他二人的相似长相倒也没引来什么侧目,但进到这湘菜馆里就不同了,服务员小妹应声来到桌前,还未开口便怔在当场,勉力维持职业素养,开口问道:“二位先生要点什么?”终究还是没管住眼睛,偷偷往桌旁坐着的两人身上瞄了又瞄。   曲和知她好奇,也不追究,把菜单递给李熏然:“随便点,别给我省钱。”   李熏然也不客气,翻开菜单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边看边咂嘴:“怎么办,好多菜都想吃,点多了又吃不完。”   曲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为什么这么爱笑:“点吧点吧,吃不完咱打包,明后天的饭都不愁了。”   李熏然显然沉浸在食物的世界里,根本无暇顾及外界的声音,皱着眉头快把菜谱翻烂了,才下决心开始点菜:“这个竹签虾,来个蟮段粉丝,哎呀,有藕汤,你想不想吃藕?”他抬起头问,曲和笑着点点头,李熏然转头对点菜小妹说:“再要个排骨莲藕汤,剩下的你来点吧。”后半句话是对曲和说的。   曲和笑着接过菜单:“你挺客气啊。”“我又没来吃过,不知道什么是招牌菜,你有经验,你点,我不挑嘴,什么都吃。”   曲和嘴角笑意不散,又点了一个招牌鱼头,一份炒时蔬,想了想又加了个酸辣藕带,让小妹快些上菜。   “你第一次来,不知道吃不吃得惯他家的味道,点这些差不多,要觉得好吃,以后我们再来。”李熏然点点头,带着一脸馋样说:“是辣的我都喜欢,肯定吃得惯。”   曲和又笑了,这一下午一直在笑,停都停不下来。许是忙碌的演出终于告一段落吧,心里一松,笑就多,连来上海前的那些烦恼事都似乎可以真正丢在北京,不再想起了。   D.最熟悉的陌生人   李熏然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刑警的职业本能,自从跟曲和见面之后,他多了一个老爱在背后研究曲和的毛病。   这毛病大半是源于好奇,活了29年,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好了,有活生生的“另一个自己”就在身边,他可以成为那个“别人”,趁机弥补一下这29年对自己未知面研究的亏空。   至于另外那一小半是为什么,你别问李熏然,他自己都没注意去想过。   开始研究曲和后,李熏然才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长得还挺帅。浓眉,大眼,细腰,长腿,面部轮廓刀削一样,嘴唇薄而润,鼻梁高且直,眼窝深深的,睫毛嘛,也挺长的呢,所以侧颜看起来感觉很是不错。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由内而外透出一种挺拔来,这会不会因为曲和是音乐家,所以气质好的缘故?那我自己是不是要差点儿?李熏然想着想着,不自觉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正面,又照了照侧面,想照背面,照不到,脖子扭得生疼看了半天,终于确定:背也挺直的,大概不会太差吧。他松了口气。   观察得久了,李熏然发现自己和曲和也不是完全复刻版。曲和脸上的线条就算跟自己一样硬朗,但是浑身上下透出的却是非常柔和的光,怎么说呢,就是让人一点儿也不害怕接近他那种,就算他再生气你也不会害怕——虽然还没见过他生气——和蔼可亲吧,李熏然想了半天,想出这么个词,觉得用来形容曲和还挺贴切(曲和要知道了大概会哭,这词也太老气了吧)。   曲和虽然生在湖北,又在北京上了大学工作了好几年,但是看起来却更像个上海好男人。堂堂交响乐团首席大提琴,竟然十分居家,没演出的时候很少出外应酬,没事窝在家里练练琴,看看书,带带学生,嗯,就是不大会做饭,技术比我还差一点儿。   一想到吃的,李熏然就有点儿郁闷。两个大男人合住,没一个擅长做饭的,这日子感觉凑合了些。中午那顿各自在单位和学校食堂解决,早饭还好,街边小摊或便利店买个饭团包子,煮个鸡蛋(曲和好像对鸡蛋有执念,每天早上都要煮六七个),配上牛奶,营养也不错,毕竟不好天天吃小馄饨的。晚上就麻烦了,总在外面吃大餐,谁也不是霸道总裁,钱包不能一直那么鼓吧,吃简单了又觉得亏待自己,从早到晚辛苦一天,一碗面就对付了?   李熏然决定今天晚上跟曲和好好谈谈一日三餐的问题,他都忘了曲和在北京出差的那一周,自己不也是每天对付着在外面吃的……   E.我切菜来你洗碗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鸡蛋?每天早上都煮一大盘!”李熏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口先问了这么个问题。   曲和对这次谈话是什么主题完全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答:“我妈说多吃鸡蛋好,小时候家里穷,没啥别的营养品,我妈就老爱给我煮鸡蛋吃,吃习惯了。”   李熏然本着科学的态度教育他:“鸡蛋是好,但是吃多了也没用啊,一天两个足够了,以后早上你最多煮四个鸡蛋吧,咱俩一家两个。”   曲和继续听话:“好。”   “那我们来说说晚饭的问题。”李熏然忽然觉得自己这架势有点儿像从前审问嫌疑人,于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曲和被笑愣了,心虚地看看自己,没发现周身有什么破绽,只能望着他:“你说。”   “以后我们可不可以分工合作做晚饭?除去各自在外面吃的时候,剩下的时间里,一周能不能有一次自己在家做晚饭,做点儿好的?”   “行倒是行,但我不大会做啊……”   “我主做,反正我时间比你宽松些。其实我会做的也有限,但是可以学嘛,你也学着做,没学会前你先帮着择菜切菜什么的。切菜你会吧?”   “我拉大提琴的,手可是很宝贝,你让我切菜?切到手怎么办?”   李熏然一想也是,不能动人吃饭的家伙:“那你洗碗。”   “这没问题,洗碗这活儿我以前在北京干惯了的。”曲和痛快地答应了。   李熏然心下沉吟:干惯了的?不会做饭的单身汉不是叫外卖就是外面随便吃点儿,真要在家做也就是一碗面吧,这种工作量可不配用“经常洗碗”来形容。   正要调侃曲和两句,洗个面碗也好意思叫干惯了的,李熏然忽然想起那几本《孕期指南》《做个好爸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曲和,也许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F.北京上海   曲和到上海一个多月了,他渐渐开始习惯在这座城市生活,熟悉那些种着法国梧桐的街道和支满晾衣杆的弄堂。起初他对穿着睡衣在街上随意行走的大妈总是不忍直视,从狭窄弄堂中穿过时,头顶的大被单被风吹起还常会吓他一跳,如今他已经爱上了四通八达的地铁网,有时甚至觉得在路边的绿树下走走路也是很好的。   这里和北京太不相同。   在北京时,他老觉得自己是一根弦,如果不紧紧绷着,就发不出任何声音。北京的天总带着点灰蒙蒙的晦涩,像他四年来的心境,仿佛心上被撒了一层薄薄细细的沙,水冲不去,手拂不开,每次尝试清理干净的过程,都只能带来一阵琐碎磨人的痛,硌出肉眼难见的血痕,徒劳无功。   他记得自己从前是真的爱北京这座城市,对城市里那些代表这个国家大提琴最高水平的地方,如国交、北交、爱乐的向往,从他开始学大提琴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   后来,后来他发现向往和爱都有终点,北京变成了他心上那层沙,把他整个人死死罩住。饶是他20多年来都活得温和淡定,随遇而安,也觉得这一次自己大概是撑不住了。   上海很好。上海让他放松,再不像一根弦,而是一把弓,需要时拧紧,不需要时拧松,张驰的节奏由自己掌握,就像命运本该由自己掌握一样。   上海是座温润而有距离感的城市,它的精气神更像西方都市,人与人之间客客气气,心与心之间保持着一米以上的距离,尽量让生活在其间的人感到方便、舒适,又能保有自己的秘密。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谁的儿子、谁的老公、谁的学生、谁的老师。   曲和人生的前28年一直期待过上一种家长里短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简单生活,希望他爱的人都在身边,而自己有能力让她们快乐,于是自己也就获得了幸福和坦然。所以即使在经历过那么多波折后,即使对一个人的爱未死,对另一个人的心不再,他还是为了孩子选择妥协,他不知道这对不对,他只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努力。   再一次跟崔瑶分手后,他一度有过自暴自弃怨憎上苍的念头:我的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样平凡的日子?   所以他开始喜欢上海,这里的弄堂不是北京的胡同,在这里他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他租住独栋洋楼,出门时身后的大提琴为他与身边的人隔开一段距离,人情间疏疏离离的关系像街边灯下的树影,挡住一些,露出一些,带着冷静的自持,让他觉得安全,也安心。这很好,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吧。   G.一个让人想喝酒的名字   然而李熏然来了。   曲和想,会答应妈妈的要求找一个人来合租,大概因为这人是一位同龄男性的缘故吧。   曲和知道自己的长相大概是可以被赞一声“帅”的,因为从小到大他的女人缘都很好,反而是男性朋友极少。别人有铁哥们儿,他就只有一群跟在屁股后面想认他做哥哥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同学和女同学的妹妹,大学时更因为崔瑶的缘故,他几乎成为半个学校男生的眼中钉。   “不过我不在乎。”曲和总是这样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他有音乐家的傲气,也好在他是音乐家,别人会因为这个身份而对他多几分包容,“艺术家脾气总是怪的”。   可谁会真的不在乎呢?   跟崔瑶分居三年,心头的憋屈无人诉说,所以一点就着,一发不可收拾到非离婚不可的地步;仅仅因为可以跟对方好好说点心里话,因为对方的几句宽慰,他就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夏白露;可有一天他跟夏白露也走到对面无言的地步时,那些细若发丝的情绪,那种心被掏空的怅然,那一次次包容了别人却无人愿意包容他的委屈,可以告诉谁?   曲和想知道,如果自己也有一个铁哥们儿,烦恼的时候找他出去喝喝酒,俩人脸红脖子粗地聊聊不醉就不想说也不敢说的话,是不是他就不会一直活得像一根绷紧的弦?这种要求难道很高吗?为什么人人都有好朋友,而他没有?   所以他一口答应让李熏然来同住。这个人的名字听起来有种让人想喝酒的气质,也许今后能跟他一起在街边小摊喝酒撸串聊心事?   没想到老天愿意给他更多。   李熏然不但有一个让人放松的名字,他还有一张跟自己一样的脸,笑起来的样子,像春风,柔而暖,轻且醉,眼睛里波光粼粼,像把一弯泉水洒进了人心里,仿佛在说:有什么烦恼就告诉我,说不定我也有烦恼要向你倾诉呢。   几乎是在两人见面的那一瞬间,曲和便对李熏然生出了莫名的亲近感,他的心像是被人温柔地吹了一口气,那层细沙随着波动的空气飘起来,渐渐远了,没再回来。 ☆、我像你,我却不是你(1)   A.爸爸和爸爸   关于“为什么长得这么像”这件事,李熏然一直放在心上。探寻真相,这是他多年来身为刑警的职业素养,更是一种本能。   所以在冷静了几天后,他决定给爸爸打个电话。   “爸……”   “熏然啊,怎么样?在上海过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就是吃的还不大顺口……”   “新到一个地方,吃不习惯是正常的,爸爸当年刚到潼市的时候,也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   “是吗?我都不记得您是什么时候到潼市的了,那时候有我吗?”   “当然有你,你是在老家出生的,你出生后没多久,我就被调到潼市公安局工作了。”   “那,现在跟我同住的这个曲和,他小时候您见过吗?”   “也不算见过吧,就当年你们俩出生的时候我看过一眼。”   “我们俩出生?!爸,你是说我跟曲和是一起出生的?!”   “是啊,我跟曲和他爸爸小时候是一个村的,一起上的小学,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后来你妈妈跟曲和妈妈差不多同时怀孕,在镇里同一家医院几乎同时生的你们俩,当时我们还说这俩孩子真是有缘呢……”   “那您知道我跟曲和长得有多像吗?”   “曲和那孩子跟你长得像吗?唔……以前在村里就总有人说我跟你曲叔叔长得像,所以你跟曲和像也不奇怪。说起来,我小时候还听村里老人说,我们住的那个村,好多人都沾亲带故的,我以前总爱问你爷爷奶奶,我们家跟你曲叔叔家是不是有亲戚关系,不然我俩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可是就连你爷爷奶奶也不知道……”   李熏然没想到自己跟曲和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一瞬间有些失神,爸爸后面的话就没大听进去,可是这样就真的能解释自己跟曲和双胞胎一样的长相吗?   在“长得像”这个问题上,曲和却不像李熏然那样执拗。他不是警察,他是音乐家,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的一份礼物,一种美好的巧合,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像名侦探一样去寻找真相,那太煞风景了。就像,如果有人送给你一份漂亮的礼物,你会追究这礼物是哪儿买的吗?   所以在最初见面的震撼过去后,曲和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某次跟妈妈通电话时偶尔提了一嘴,问了问爸爸和李叔叔的关系,当听到妈妈说爸爸和李叔叔长得挺像时,他顺理成章地认为这就是正确答案了,爸爸像,儿子也像,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把这件事丢到了脑后。   当李熏然带着九分释然一分疑惑,把自己从爸爸那里得到的回答说出来时,曲和哈哈笑着拍了下李熏然的肩膀:“我就说是你小子想太多吧,也许我俩八百年前真是亲戚呢。”   李熏然皱着眉头瞪他:“有长得这么像的亲戚?”   “怎么没有?不是亲戚还有长得像的呢,你看前段时间网上不是在传一张照片,那个黑人长得跟梁启超简直一模一样!”   “哈哈哈哈,你别逗了!不过那张图我也看过,真是太像了!”李熏然舒展了眉头,似是终于接受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长得很像”这个设定。   B.治疗和演出   李熏然的心理学课程还处于入门阶段,所以课余时间很多。他目前需要的是大量补充并记忆理论知识。好在他有过去的办案经历,把案件中嫌疑人和受害者的表现跟学到的理论两相对比参照,学得倒是意外的快。   刘教授那边,治疗也没出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根本没发现李熏然心里还有什么隐疾,这个年轻人的内心简单明快一如他的外表,每次聊天的过程都顺利而愉快。李熏然不是没向刘教授讲过薄靳言的担心,听说是这位大名鼎鼎的犯罪心理学家都没法解决的问题,刘教授也有些踌躇。但研究犯罪心理跟治疗心理创伤毕竟不可一概而论,刘教授倒也没有妄自菲薄,只是放缓了聊天的速度,并把聊天内容从那次被劫持事件扩大开,希望能从李熏然生活的方方面面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见刘教授近几次治疗后都有些不易察觉的颓败,李熏然反倒是不忍心,安慰道:“刘教授,您也别太为我担心,也许是薄教授关心则乱,判断失误呢,或者我根本就已经康复了,没有留下什么心理后遗症。你看事情过去都一年多了,我不一直挺好的吗!”   刘教授知道这孩子是好心,也不忍拂了他的意:“心理治疗本来就是个漫长的过程,中间遇到些难关也是正常的,况且你现在状况这么好,我也觉得不需要太过担心。”   “就是,我们还有两年的时间呢,慢慢来。”李熏然不是没心没肺,他只是一直相信乐观会给人带来好运。   曲和是在机缘巧合下得知上海交响乐团正在招聘首席大提琴的,他的履历和能力都没得说,无惊无险地就顺利考上。结果进了乐团他才知道,说一声自己运气好并不为过。   正值乐季,演出频繁,团里原来的首席大提琴却突然以私人理由请辞。交响乐团里的首席一般很难出现大的变动,除非乐手辞职或出现其他不可抗因素,否则乐团不会主动变更首席的人选。而按照乐团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乐组的首席若出现空缺,排在其后的副首席和其他琴手均有资格竞争首席这个席位,一般来说都是副首席获得的可能性更大,基本上他就相当于首席的替补。   然而让团领导没想到的是,副首席竟然在首席离职的第二天也递交了辞呈,这背后的猫腻暂且不去细想,现下让人心焦的是,团里剩下的大提琴手从能力上来说很难有胜任首席的人选。   公开招聘在所难免,曲和的实力又无庸质疑,首席的位置他坐得实至名归。这让他愈发相信,上海是座能带给他好运的城市。   好运是有了,时间却没了,曲和一到上海就投入到频繁的演出排练中,一个多月都没时间好好休息,直到跟李熏然见面后又过了一周,他才能正式休一个双休。   不能辜负了大好的休息时光,小洋楼的房东虽然给房子配备了简单的家具,可是要想住得舒舒服服,不自己动手添置点儿东西肯定不行。曲和跟李熏然一说,俩人一拍即合,约定周末一起跑趟宜家吧。   C.李警官和曲教授   坐在地铁上,李熏然隔几分钟就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眼睛远远地都要望到两节车厢以外了。   曲和看得好笑,忍不住问:“李警官,我们是出来微服办案的么?你这是在找嫌疑人?”   李熏然带着点儿坏坏的笑转过头来:“不是说上海的一号线上经常能看到奇葩么?什么超人蝙蝠侠之类的,我来这么久怎么一个也没见到?”   曲和觉得他实在有趣,强忍着没笑出声,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做出一副要悄悄告诉他大秘密的样子。   李熏然大奇,连忙竖着耳朵凑上前去。   曲和一手拢在嘴边,悄悄对他说:“因为一号线最近划给复联管了。”   “妇联?妇联为什么管地铁?”李熏然一脸大写的懵逼。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钢铁侠就只告诉我这么多,不然我把他电话给你,你自己问问他?”曲·正直脸·和非常认真地说。   李熏然眨着眼睛反应了两秒,然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复联…………哈哈哈,复联……曲教授你可真是笑死我了,以后你就做我的御用开心果吧,哈哈哈哈哈哈……”   曲和早就忍笑忍得肚子痛了,这时也实在是绷不住,杠铃一样的笑声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哦,其实也不是笑声引的,从这两位走上大街那一刻起,回头率早就爆表了:“快看那对双胞胎,好帅啊我天!”“不得了,一个长这么帅的我就要晕了,还两个,快叫120来救我,我要晕了!”…………   两位帅哥想来都是从小被花痴的目光注视惯了的,比较坦然,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宜家。   曲和想给自己添两套床单被套,李熏然则想买个床桌,曲和大惊:“大少爷,你要床桌干什么?在床上吃饭啊?!”“对啊!我住院的时候才发现,床桌真是太棒了,躺床上就把饭吃了,以后周末我不想起床,也不会饿着了。”见李熏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曲和简直想丢给他个大白眼:“平时还真没看出来,看你主动要求做饭,还以为你挺勤劳,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人民警察懒得就快要上天了。”   “我这不叫懒,我这叫享受生活。”李熏然懒得理他,自顾自推着一张床边的床桌,“这张样子好,就是重了点儿,推来推去的太累。”   曲和无奈,笑着摇摇头,看着他从一个样板间走到另一个,挑得十分专注,便连忙转头去旁边的购物指南架上拿了铅笔和纸,跟了上去,边走边说:“大少爷,那你想没想过你在这儿只住两年啊,这桌子以后你还托运回家?”   李熏然停下脚步,看样子是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马上眼睛一转,笑着对曲和说:“没事儿,到时候这桌子就送你了,相识一场甚是有缘,给你留个纪念。”   “哎,那谢谢大少爷赏赐啊。”   “不用谢,你平身吧。”   D.柠檬水里的蜂蜜   宜家里的人一直不负众望的多,两人在人流里挨挨挤挤,好不容易走到靠近二层出口的儿童区。   李熏然发现曲和明显加快了脚步,像是想迅速通过这片充满孩子尖叫声的嬉闹之地,逃一样。   李熏然不得已紧赶慢赶跟着,一不留神撞上了曲和的背。正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却发现他似乎压根没感觉到背后的异样,而是死死盯着身旁一个东西。   顺着曲和直愣愣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摆的是一张婴儿床。   很简单的实木婴儿床,床里铺着粉蓝色的小被褥,看起来软软的,像一团脾气很好的棉花。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但刚才曲和的眼里明明波光一闪,又立刻生生收住,紧紧抿着的嘴角带了三分怅惘,两分悲戚。李熏然没见过这样的曲和,略微有点手足无措。   还是曲和自己先收回了目光,然后发现李熏然正站在旁边盯着他。他冲李熏然一笑,说:“没事儿,我本来也会有个孩子,后来没了。”说完继续向前走。   李熏然觉得曲和刚才那一笑涩得很,像是在心上挤了几滴柠檬汁,带动心脏猛地收缩一下,酸得几乎要滞住呼吸。他几步追上曲和,伸出左手揽过曲和肩膀轻轻拍了两下,什么也没问。   曲和顺着李熏然收回手的姿势望过去,又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像是在一大杯柠檬水里点了小小一滴蜂蜜,几不可寻的一点甜,眨眼便消失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走到二楼出口,正打算下楼去小件区,李熏然忽然站住脚步,望了一眼餐厅方向。   曲和说:“吃了饭再逛吧。”   李熏然要了一份尖椒牛柳饭,拿了一份烤鸡翅,曲和点了个中份肉丸,又要了一份西兰花。   吃货在一起的好处就是,只要有食物摆在面前,再大的尴尬都能化为泡影。曲和仿佛是真的饿了,迫不及待地插了个肉丸,嚼了三两下便咽进肚里,忙着对李熏然说:“你尝尝这个肉丸,宜家招牌。”   李熏然倒是一反常态,没有整个人埋进饭碗里苦吃,正用叉子去插鸡中翅,插中一个,他举起来晃到曲和盘子里:“来,鸡翅,我最爱吃。”说完顺手拐走一个丸子。   曲和本以为李警官又要发挥职业本色,问问刚才的婴儿床事件,没想到他神色如常,像是根本没打算提,不自觉松了口气。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说,也不是不想说,只是,我还没有做好跨过一米线的准备。   “这尖椒一点儿也不辣!”李熏然在对面愤愤地戳着盘子,曲和抬起头,这一次笑里没有柠檬,全是蜜:“改天我带你去吃振鼎鸡,他们家的辣酱,一绝!”   “真那么好吃?”李熏然眼睛明显一亮。   “骗你我就是弟弟。”   一楼小件区从厨房用品逛起。   李熏然觉得,既然要开火做饭,家伙事儿总得像样,现在那个厨房,一口炒锅打天下,那天他连番茄汤都是用炒锅烧的,这能忍?   曲和在一旁打击他:“你买这么些零零碎碎,以后都留给我?”“都给你都给你,你们音乐家不都挺讲究生活品质的吗?我看你还没我讲究。”   曲和也不恼,嘿嘿一笑:“倒是老有人说我穿衣服品位不怎么的,全靠人品死撑。”   “我看你那床单就不怎么的,待会儿我好好帮你挑两床。”   “李警官原来对穿衣打扮还挺有研究。”   “我本来没觉得,不过瑶瑶老说我给自己选的衣服还不错。”   曲和心里一动:“瑶瑶?”   “哦,简瑶,我青梅竹马。”   崔瑶的脸一瞬间从脑海里闪过,曲和定了定神,嘴角带笑看向李熏然:“女朋友吧?”   李熏然脸腾就红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单纯的好朋友关系。”   曲和继续笑,没再说话。李熏然赶紧扭过头去,捡起一口煎锅看来看去。   好朋友啊,曲和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词,他有点儿羡慕李熏然,虽然他觉得那个简瑶在李熏然心里并不是好朋友那么简单,但起码她是可以跟李熏然聊心里话的人。   堪堪又逛了一个小时,两人推着一大车东西走出收银台,准备回家时才反应过来,如今在上海,他们谁也没有车。   曲和的车离开北京前给了崔瑶,李熏然只在上海待两年,也不可能天远地远地把自己的奥迪运过来,所以他才挑了离地铁近的住处。   有惯了车的人一时间忘了自己如今的状况,买起东西来一点儿都没手软,尤其是李熏然那个床桌,一米多的长条木板,看着都愁人。   “让宜家送货吧。”曲和道。   “只能这样了。”李熏然恋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床桌,看来明天早上是没法在这桌上享用早餐了,可惜一个大好的礼拜天。   E.这是我表弟   购物完毕,两手空空。李熏然略不甘心地提议:“既然今天是购物日,索性就买个够吧。你不说你穿衣品位不行么,咱去逛逛商场吧,我给你参考两套衣服?”   曲和想到自己在北京时仅是大学教授,收入一直不算丰裕,演出服就备了一套,如今虽说乐团提供统一的演出服装,但今后还有教学生、去音乐学院当客座教授,甚至给影视剧录音等各种活动,穿得也不能过于随便,况且现在团里给首席的待遇不错,于情于理,添几套衣服都是应该。   两人商议妥当,便没有坐上回家的地铁,改了方向去徐家汇。   徐家汇就在宜家旁边,两人一路散着步,晃晃悠悠走过去。下午两点,太阳已经带了些初夏的辣,晒出一身细密的汗。李熏然来上海后还没好好逛过这座城市的繁华地段,曲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每天的生活半径就是家到乐团,乐团到家,方圆那几里地倒还清楚,出了圈就懵。   开着导航走到人头攒动的路口,对面是港汇广场,这边有太平洋百货,旁边路上是东方商厦。李熏然见曲和也是一脸迷茫,拿不定主意进哪家的样子,便掏出手机,内事不决问百度,不然大众点评也可以。   曲和凑过去看了看网友对几家商场档次的点评:“去港汇吧,感觉是我们承受得起的价位。”   周末,徐家汇哪儿哪儿都是人,港汇广场里也没少,但两个大男人一起买衣服的实在不多,何况这两人长得还如此扎眼。   “曲老师!”曲和正被李熏然指点着看一件铁灰色衬衣,远远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团里的大提琴副首席,方梦秋。   方梦秋本也对首席之位有过幻想,但是跟曲和一起排练过一次后,便心服口服,从普通乐手成为副首席,这个结果已经不错。   首席和副首席演出时的座位挨着,共用一个乐谱架,翻乐谱的事都得由副首席来做。曲和一到团里就频繁参与了几次大型演出,合作次数多了,跟方梦秋也算熟人,此刻见她面带惊喜走来,也笑着打了个招呼。   “我远远看着像你,果然没看错……”方梦秋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到了曲和背后转过身来的李熏然。   “哦,这是我表弟李熏然,从小我俩就长得像。熏然,这是我们团的方梦秋老师,跟我一样拉大提琴。”曲和拉过李熏然介绍道。   两人一早料到早晚有一天会遇上这种情况,商量好今后在外人面前就以表兄弟相称,省了多少唇舌。不然听闻没有血缘关系还长这么像,大概少有不刨根问底的,烦也烦死。   方梦秋笑着对李熏然点点头:“你好。”眼里依旧是止不住的惊奇。   李熏然礼貌地回以微笑,道过好便浅浅退出一小步,让出一个叫曲和与方梦秋交谈不会尴尬的距离,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听他们寒暄,心里已默默对这位方女士做了个评估:年纪大概30岁上下,举止稳重得体,一身舒适柔软却最难将息的亚麻,淡妆,保养得极好,不故做年轻,成熟的风韵展现得刚刚好。周末独自一人逛街,买的全是女装,大概并未成家。她看曲和的眼神……有点意思。   曲和正跟方梦秋说到下周在新建成的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有场演出:“格里格的《晨曲》里大提琴部分总觉得拉得过于灰色,后天上班后再加紧练一练。”   商场里谈工作其实就是客套,简单两句说完,曲和便跟方梦秋道了别,和李熏然继续向商场二楼走去。   “这位方女士好像喜欢你。”李熏然一双眼睛黑黝黝地含着笑意。   “我知道。”曲和表现得云淡风轻。   李熏然一下来了兴趣:“年纪是比你大了些,不过人看起来还不错,很有品位。”   “喜欢我的人,自然是有品位的。”曲和扬着脸撇着嘴笑。   “你还真不谦虚,那就赶紧收了吧。”李熏然作势推他一把。   “不,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   见曲和忽然严肃起来,李熏然心头一紧,想到早上的事。曲和到底经历过什么?为什么某些时候他显得如此沧桑疲惫,就好像对世界都失去了兴趣? ☆、我像你,我却不是你(2)   F.一定是卷毛的缘故   周三晚上,曲和跟李熏然两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看电视,频道一个一个换过去,转了两圈,没一个想看的节目。   李熏然丧气地把遥控器一丢,仰头靠在沙发背上:“电视太难看,上网又上得眼睛疼,这娱乐项目太匮乏了。”   曲和踢掉拖鞋,盘腿窝进沙发深处,也是一身的懒散:“方梦秋这两天老是有意无意跟我打听你,对你很感兴趣嘛,大概是看上你了。”   李熏然一扭头,修长的脖颈线条折成别扭的纹路:“你别逗,人大概是想从侧面攻略你,表弟路线,谁让你对人家不冷不热的,万一我比较好说话呢。”   曲和打量着李熏然,即使摊在沙发上,整个人也像一棵小白杨,飒飒地透着威风,但是卷卷的头发太过卖萌,折了些气势。“可是你跟我长一样啊,她会喜欢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你?”   李熏然大眼睛一翻,十分不屑:“你们音乐家不是我们警察的菜,我们警察大概也不会是你们音乐家的菜。”   “何以见得?”   “音乐家嘛,浪漫,不切实际,我们警察办案讲究证据,没有真凭实据,一切免谈。”   曲和扭回头,学着李熏然的样子把自己的脖子也搁到沙发背上,发现这样果然挺舒服,满意地哼了一声:“那是你不了解我,我最接地气了,接得都快让自己喘不过气了。”   李熏然懒洋洋地挪了挪,侧身捡回刚才被自己扔进沙发角落的遥控器,对着电视又一下一下按了起来:“那你也没给我了解你的机会啊,来这么久你连首曲子都没给我拉过。”   曲和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腿直接架到茶几上,喔,这样比刚才更舒服:“你小子,我又不是卖唱的,还给你拉曲儿!”   刚说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呼啦一下坐直,转身对着李熏然:“我们团这周六在音乐厅有个演出,你不是嫌娱乐项目匮乏嘛,表哥带你去欣赏一下高雅艺术怎么样?”   李熏然来了兴致,丢掉遥控器,学曲和刚才的样子想把腿盘到沙发上,哎哟,太长了,掰不过来,盘了半天,放弃:“真哒?你可以随便带人进?”   “那当然,我有两个带朋友的名额。”   “太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现场听过交响乐呢!”   “不过要穿正装。”   “啊?”李熏然神色一暗,“不会还得打小领结吧,那我可没有!再说西装我就一套,也没带来啊。”   “不是有我呢么。”曲和站起身,一弯腰把李熏然也从沙发上拽了起来,“咱俩比比,我们身材应该差不多,你穿我的衣服肯定没问题。”   俩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比了一圈,肩宽身长腰围臂展统统不差什么,不过李熏然看起来似乎要高那么一两公分。“一定是卷毛的缘故!”曲和不忿,李熏然笑嘻嘻指着自己头发说:“我这可是天生的,自然卷,不服憋着。”说完忽然伸手到曲和头顶,把他的小平头一顿揉搓,硬硬的头发立刻变得鸡窝一样,李熏然哈哈大笑:“好了,这下跟我一样高了!”   G.你不是爱吃么   周五晚上,乐团竟然没有要求加班排练,说在自家音乐厅演出,地盘熟得很,大家早点儿回家休息,明天轻松面对观众。   曲和收获了意外的下班时间,决定顺路买点菜,晚上兑现跟李熏然“一周至少在家做一顿饭”的约定。   曲和是真不会做饭,从小学大提琴,一双手太金贵,妈妈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厨房,后来跟崔瑶结婚,嗯,那跟没结一样,三年婚姻生活也基本上没什么跟锅碗瓢盆相关的事儿。   但他其实从来也不排斥厨房,他一直觉得做饭不是难事儿,给自己机会,整治两盘小菜应该不成问题,连摆地摊他都无师自通呢不是。   李熏然回家的时候,发现曲和正在厨房给鸡翅码料,听见他回来,头也不抬地说:“我做个可乐鸡翅,剩下的你来,都是按你的吩咐买的。”   李熏然抄着手靠在厨房门边看了看,菜都洗好了,两个土豆,一把小白菜,旁边一条开膛破肚的鱼,还有一碗肉馅,两人的晚餐,这有点豪华啊。   “鱼你自己做主买的吧?这么瞧得起我的手艺?你不是不会做菜么?可乐鸡翅?”李熏然边说边开始挽袖子,准备把鱼处理一下。   “我上网查了做法,挺简单的,你不是爱吃么。”   李熏然低头切葱姜,听到这话嘴角一弯,默默笑了:“先声明啊,鱼我可从来没做过,就看简瑶妈妈做过两回,待会儿不好吃你可不准闹。”   曲和已经架起一口锅准备点火:“你放心做,只要能做熟,我就敢吃。”   红烧鱼、可乐鸡翅、呛炒土豆丝、一碗小白菜肉丸汤,三菜一汤摆在桌上,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曲和打开冰箱,翻出一大瓶豆奶,李熏然拿眼睛死瞪着他:“你一大男人喝豆奶?!!”   “我明天演出,不能喝酒。碳酸饮料不健康。”曲和根本不理会他的眼神,答得很淡定,“你尝尝,挺好喝的,又没外人,没人笑话你。”   李熏然别别扭扭坐上桌,坚决不肯喝豆奶,直接盛了一碗饭开吃。   曲和给自己倒了杯豆奶,举着筷子说:“你就忍心不祝我演出成功?”   李熏然哼哼叽叽起身,捞了个酒杯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转回来跟曲和碰了个杯:“以水代酒,祝你演出成功,记得好好给爷拉几个好听的小曲儿啊!”   酒足饭饱,李熏然满意地点评:“你可以的,真第一次做可乐鸡翅?”“不骗你。”“那以后就当我的御用菜吧,朕想吃了你就给朕做。”“我记得我的职位是御用开心果。”“可以兼职嘛,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儿!”   “你小子敢骂我!”曲和跳起来作势要打,李熏然连忙补充:“带刀侍卫,带刀侍卫!”   “你为啥爱吃鸡翅?这不是女孩子才爱的菜么?”   “带骨头的我都爱吃,我爱啃骨头。”   “小狗。”   “带刀侍卫。”   H.它看见了白昼之后的黑夜   周六,李熏然有点儿紧张,曲和下午就去音乐厅做准备了,只嘱咐他演出晚上七点半开始,六点半入场,座位在第七排中间。小警察见过很多大场面,但这次场面太不一样,他怕自己露怯。   打车去音乐厅的路上,他收到曲和的微信:“到没?”“快了。”曲和没再回,李熏然把手机放回口袋,心里一直在想:音乐厅有多大?几个门?从哪个门进?网上说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有好几个演奏厅,我会不会走错?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不就是听场音乐会么,李熏然搓搓手,让自己放松。   一下车,就看到一身黑色演出服的曲和站在大门口向他微笑,颀长的身影引得旁边小姑娘眼睛都快掉他身上了。   李熏然笑着走过去:“你在这儿干嘛?不用排练?”“怕你找不着门。”李熏然想起昨天那句“你不是爱吃么”,嘴上没笑,心里一暖,刚才的紧张跑得无影无踪。   曲和带着他找到座位,便匆匆回了后台。李熏然没了顾虑,安心打量起四周。新建成的音乐厅,大概可以容纳三四百人,自己的座位在中间,不前不后,曲和说这是听交响乐的好位置,中间保证左右部分传出的声音均衡,同时离墙远,不会被墙的反射影响收音效果,7排与舞台的距离适中,既能看清乐手,又不会因为离乐器太近而影响直达声和混响的比例。   李熏然静静坐着,等待演出开始。   7点25分,台上的幕布后有乐手走动的声音,接着,各种乐器调音声此起彼伏,观众知道演出即将开始,渐渐安静下来。   7点半,大幕徐徐拉开。   上海交响乐团一直采取美式乐队席位排列法,大提琴首席在指挥右手第一排外侧,李熏然向那里望去,即使大家都穿着同样的黑色礼服,拿着本色大提琴,但曲和依然十分醒目。琴遮住了大半个人,只能看到一张脸,那脸上的表情肃穆庄重,挺直的脊背让人想起等待上阵的将军,李熏然内心跟着一凛。   上半场演出的是巴赫《勃兰登堡协奏曲》,李熏然事先做过功课,知道大提琴声音低沉,在演出时很少独奏,在巴赫这套协奏曲里,大提琴可表现的地方更是不多,那是长笛、双簧管、小提琴和高音小号的舞台。   他耳朵里听着演奏,眼睛却一直注视着曲和。他以为曲和会在某些间隙用目光搜寻自己,但完全没有。   穿着礼服拿着琴和弓的曲和是另一个人,他雕刻一般的侧颜在大提琴的映衬下闪着光,投入专注的眼神里除了曲谱,没有任何东西。那双眼睛玉一样,透出秋水寒蝉,只微微一个点头,身旁的方梦秋和身后的两位大提琴手便得到指令,挥弓搭弦。   大提琴低沉的曲调像什么人在暗夜里吟颂一首诗,不愿打扰了别人,也不愿辜负了自己。李熏然觉得那声音很熟悉,有某种扯着心尖而过的情绪眨眼消逝,他拼命赶过去想抓住。   曲和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微一颤,一个华丽的颤音,李熏然最终什么也没抓住。   下半场换了轻浅的曲子,格里格的《晨曲》,曲和那天在港汇跟方梦秋讨论的就是这首,他说,大提琴拉得太灰色。   李熏然还是像上半场一样始终看着曲和,那张投入的脸上带了点怆然。长笛在一旁点点滴滴奏着,似清晨阳光洒在头发上,你坐在桌前喝一碗粥,天上的和地下的搅在一起,温温润。小提琴渐渐跟了上来,像鸟叫,脆脆的,让人想背着书包出门去。这是一首属于黎明的曲子,黎明之后自然该是一个艳阳天,只有大提琴不同意,它看见了白昼之后的黑夜。   隔得远了,李熏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看得真切,曲和闭了一下眼,然后眼角处有光一闪。   李熏然觉得,自己今天才第一次认识音乐家曲和。   H.理想是撸串儿   演出结束时10点,李熏然在出口大厅半倚着墙,心不在焉地玩手机,时不时抬头望一眼通向后台的走廊。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后台的人还没出来。   曲和三步两步往外赶,身后乐团同事还在喊:“真不跟我们一起去喝一杯?”他隔着大提琴向后答应:“不了。”   走出走廊,一眼看到李熏然,皱着眉,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他的苹果,大拇指在屏幕上刷刷划动,打发时间的意图非常明显。   曲和走过去一拍他肩膀:“走吧。”   李熏然抬起头:“演出挺成功!”   不知是不是有灯晃着的缘故,曲和觉得那双眼睛特别亮,亮得刺到脑仁儿里。   “怎么样,打算去哪儿庆祝?”李熏然一拍衣服兜,“今天我请客,曲老师有要求尽管提。”   曲和不客气:“我曲儿都拉了,自然该你掏钱。”   “不敢不敢,曲老师大提琴一把手,造诣深厚,以后再不敢随便让你拉曲儿给我听了。”李熏然一脸崇拜,眉梢眼角都是笑,笑得让人不辨话中真伪。   “你觉得好听,我天天拉给你听,你没嫌我曲高和寡就好。”曲和这话说得认真,又怕太认真了,所以带了点似笑非笑,以不变应万变。   “曲高和寡?”李熏然托着下巴,手指在脸上摩挲,一脸恍然大悟,“你这名儿起得未卜先知啊,你爸妈厉害!”   曲和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什么特别,被李熏然一说,发现还真是。“我妈说,这名儿是我爸取的,他爱音乐,正好还姓曲,可惜我三岁时他就去世了。”   李熏然见提到了伤心事,也不好再说,拉着曲和往外走:“知道你现在是音乐家,你爸一定开心。”   曲和也不想破坏气氛:“我今天特别想撸串儿!喝冰镇大啤酒!”   “我们就这样背着大提琴,穿着礼服,去撸串儿?”李熏然看看他,再看看自己。   “我俩就这样坐在街边,肯定能引来一群人围观。”曲和挺兴奋,不打算放弃撸串儿的理想。   李熏然见他兴致高,也不想逆他的意:“那行,等我查查这个点儿还有哪有串儿。”   两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查了半天,发现上海压根就没有路边摊大排档,想撸串儿,请进店。   曲和不乐意了,撅着嘴,在复兴中路上踢踢踏踏地走。他今天铁了心要追寻理想,不能在路边摊撸串儿,那就不叫撸串儿!   李熏然见状,赶紧顺毛:“要不咱回家吃?我在家附近发现一家牛杂店,烧得那叫一个香,汤都能喝干净。咱买点,回家边吃边喝啤酒,想怎么撒泼怎么撒泼!”   “那好吧。”曲和勉为其难。   I.我很高兴   李熏然说的没错,小店的牛杂烧得棒,看汤色就知道,红红的汤汁,似乎是红烧,但又带了点川式的辣,热腾腾一碗,撒上香菜,香传十里。   已是夜里11点半,绍兴路的小洋楼灯火通明。   桌上一大盆牛杂,暗夜里透着原始的诱惑,旁边是几十听三得利啤酒。曲和喝了一口:“这酒比燕京小清新,大概喝不醉。”李熏然很少喝酒,刑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出案子,喝酒误事儿。不过他觉得今天可以舍命陪陪曲和,难得他这么高兴。   曲和像是酒量奇差,两听啤酒下肚,脸已经开始红,眼神都飘了:“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知道有人专门坐在台下听我拉琴,我拉得特别顺!”   李熏然酒量好,喝的也少,一口一口浅浅酌着,听他这话里有两分凄凉的意思,小心地问:“以前,没有人为了你去看你演出?”   “这种规模的演出,没有。我考北交首席的时候,我前妻去听过,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曲和眼神飘得更远,从窗户穿出去,落到深深的夜里。   “你前妻,是因为孩子才……”李熏然觉得今晚大概是个不一样的夜晚,有很多话可以说,有很多故事可以听。   曲和摇摇头,收回眼神看着李熏然:“不,有孩子的是前前妻。”   那双眼睛里的悲怆越来越浓,眼眶盛不下,滚滚而出,李熏然那种被牵着心尖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就那么看着曲和,想用眼光擦去雾一样裹挟着他的阴云。   曲和扭头又开了一听啤酒,咕咚咕咚灌下。   李熏然往他碗里夹牛肚:“吃点儿菜吃点儿菜,别光喝酒。”   曲和捧起碗来端在脸前,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扒拉,吃得狠狠的。   李熏然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一张嘴竟是简瑶:“我喜欢简瑶很多年了,但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曲和猛地停下筷子,看向他,嘴角颤微微一笑:“难兄难弟啊。”   一定是啤酒闹的,李熏然眼眶有点儿泛热,连忙放下手里那罐,冲曲和故做淡定地一笑:“习惯了,喜欢她十几年,现在就想能赶快放下,毕竟她也有喜欢的人了。”   曲和放下碗筷,从沙发上转过身子,跟李熏然面对面坐着,伸出一只手搭上李熏然的肩:“放下好,都放下吧,老那么牵肠挂肚的,伤身。”   一大颗眼泪从左眼掉出来,溅到身前的沙发垫上,留下一小块水痕。曲和用力眨了眨眼,睫毛上残留的水滴抖了抖,消失在空气里。   李熏然觉得那滴泪并没有落到沙发上,而是顺着曲和的手传进自己心里,心尖绷紧的感觉缓了缓,瞬间又变为更要命的窒息,像失控的水泵,疯狂往大脑里泵着血。   他什么也不敢做,一动也不动,就那么坐着。   曲和收回手,又拿起一罐啤酒。   李熏然想阻止他,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他需要发泄,就由他吧。   “你能来看我演出,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曲和的脸更红了,整个人窝在沙发里,身上的礼服皱得不成样子。   李熏然发现自己终于能动了,伸手去拽他的衣服,努力想抚平上面的褶皱,就像抚平了它们,也能抚平他一样,“只要你高兴,以后你的演出我场场都去看。”   曲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又仿佛醉得更厉害了,声音越来越低:“我很高兴,我妈从来不听我演出,她供我上学,但是她从来不看我演出,崔瑶也不看,夏白露……她说我拉什么她听不懂,但是她觉得我拉得好。可是她,她又说不能跟我在一起,说我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他的头蹭着李熏然的肩膀滑下去,终于栽倒在沙发上,沉沉睡了。   李熏然听到了好几个名字,崔瑶,夏白露,谁是前,谁是前前?也叫瑶吗?这真的是缘分? ☆、我像你,我却不是你(3)   J.那根脆弱的线   要把一个跟自己一样高一样重的人弄上楼,就算是警察也很吃力。   李熏然试了几次,只能放弃。   他帮曲和脱掉鞋和外套,松开两颗衬衣扣子——领口似乎箍得他很不舒服,睡梦里也皱眉,手时不时揪着领子乱扯。   李熏然看着那张跟自己一样的脸。   我跟你这么像,可我却不是你。我不是你,所以不知道你心里有多苦,苦到喝四听啤酒就能醉倒,苦到有人去听你的演奏你便觉得心满意足。   他露出一个融着温柔疼惜的笑,忍不住伸手抚上曲和的脸,微烫的触感,顺着眉骨而上,他想去抚那额头上的皱纹,长长的睫毛在手心滑过,挠得他痒痒的。   李熏然被自己心底泛起的滋味吓住了。   他倏一下收回手,紧紧放在身侧握成拳头,握得指节泛出青光,血管要迸裂而出的样子,像是不这么用力,大脑就无法再控制双手。   他忽然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比见到高度腐烂的尸体,比被谢晗抓去囚禁折磨,都要害怕。   他逃一般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重重坐下,眼睛盯着在沙发上熟睡的曲和,内心潮水般的恐慌无法抑制。   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李熏然抱着头,双手支在腿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跟他开玩笑。耳畔忽然有乐声响起,每一个音符都像在敲打着他的神经。明明只是小提琴在轻快地奏着,但他却看到曲和坐在自己面前,大提琴靠在怀中,像他娇羞的情人。曲和充满爱意地试音,调弦,拿起弓,拧紧,然后对他说:“你喜欢听,我便天天拉给你听。”那双眼睛,黑洞一样。   李熏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攫走了,小提琴的婉转变成大提琴的沉郁,那音乐太过熟悉,让他颤栗,那是,《雕刻》!   头疼得厉害,心像被生生扯成两瓣,粘连的血管瓣膜支离破碎,有人在那残存的连接处狠狠砍了一刀,顺势劈开五脏六腑。音乐依然没有停,长笛的声音尖利如剑,把他的头骨刺穿了,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李熏然抱着头大叫一声,静夜里凄厉得吓人。   曲和立刻就醒了。   他的头还有些沉,灯光晃得睁不开眼,但是他听到李熏然在叫,很痛苦地叫,他必须马上醒来。   李熏然卷着身子蹲着,衬衣下整个人只有薄薄一片,像是在轻微抖动。   曲和一下跳起身,冲过去,双手捧着李熏然的头。   面前这张脸色若金纸,唇如寒霜,眼神穿过曲和,没有焦点,却透着炙烤人心的焦灼与绝望。   曲和怕得要命,轻轻摇他的双肩:“熏然!熏然!怎么了?”   小提琴撕开婉转的假面,把位越滑越低,音调尖细,冷酷,似一条蛇,挣扎着,吐着信,要穿破大提琴织就的网,长笛在一旁舞成一个圆,招招以守为攻,大提琴,就要撑不住了。   曲和在对他笑,那么暖的笑,但是他摸不到,手脚都被滞住了,那么暖的笑,就渐渐变成冰一样,撒向他,一头一脸,一身一心。   曲和急了,一把揽过李熏然,紧紧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熏然!别怕!有我!你看看我!”抖动渐渐停了下来,曲和心里一松,轻轻把怀里的人挪到面前,那双眼睛还是空的,并没有回来。   曲和扭头跑进卫生间,毛巾浸透凉水,拧了拧,又冲回来,轻轻覆上李熏然的脸。   手中的脸猛地一抖,曲和连忙挪开毛巾。   李熏然双眼恢复了焦点,看清眼前人,慢慢伸出双手,覆上他的脸,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摸过眉骨,摸过睫毛,摸过挺直的鼻梁,摸过紧紧抿着的唇。他抖得终于不那么厉害,长长出了一口气:“是你。”   曲和不敢动,任由那双冰冷的手在自己脸上缓缓探索,感受手的温度渐渐回暖,然后停在了唇上。曲和整个人僵住,本就抿着的嘴唇咬得更死,空气里有什么东西胶着着,蠢蠢欲动,他怕自己被这气氛鼓惑,任何微小的动作都可能让那根线变得脆弱。   手停了,指尖勾勒着曲曲折折的唇线,好一阵。李熏然猛然发现自己眼前的是真人,他像被烫着一般弹开了手。   曲和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他刚才,究竟经历了什么?跟他的心理治疗有关吗?   K.他觉得冷   深夜两点,李熏然躺在床上,很显然,他睡不着。   谢晗埋下的种子终于发芽了吗?   窗帘挡住了月光,屋内漆黑一片,他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说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不敢闭眼,他怕一进入梦乡,灵魂就不再受自己控制。   是什么触发了种子?   李熏然强迫自己冷静,他现在对心理学小有研究,谢晗不能第二次控制他,他需要自救。   首先,他得找到源头,那个让种子苏醒的源头。   音乐会,《晨曲》,牛杂,啤酒,曲和的笑……想到曲和,李熏然胸口一窒,他勉力压下去,但那闷挥之不去,像钝刀割肉,一刀刀,慢,疼,疼到麻木。   曲和的脸一直在眼前飘来荡去,即使没有一丝光,李熏然也能细细看清他脸上的轮廓,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他不久前才一一用手刻在心里。   他在黑暗中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现在的情形还不够乱么?   但曲和,也许就是他的源头。   意识到这一点时,李熏然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难道真的是曲和?!   不,不是曲和本身,是他的音乐,是他骄傲的大提琴,是《晨曲》,是自己对曲和不能言明的感情,是白昼后透出的夜的黑。   六月底,初夏已显,夜色中空气渐暖,李熏然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薄被,他觉得冷。   曲和很想去敲李熏然的门,问问他究竟怎么了,走到门口,几欲伸手,又犹豫,徘徊来去,最终悄悄回到自己屋里。   他喝醉了。   只知道自己对红酒过敏,没想到啤酒也这样醉人。   然而酒并不真的醉人,醉人的,是人。   一整个晚上,曲和身体里就像有一只精力充沛的小仓鼠,不知疲倦地在滚轮上跑着,向他传送源源不绝的能量,让他拉弓的手腕添了力量,压得更沉,让他揉弦的手指减了滞涩,按得更韧。音符像快乐的小鸟从指间流出,呼啦啦飞遍音乐厅,带着他满心的欢喜。   他是太高兴了。   他知道今晚是好时机,是他一直梦想的跟铁哥们喝酒撸串儿侃大山的好时机。李熏然清泠泠的眸子有魔法,看着它们,什么秘密都不想再由自己保管。   但李熏然不对了。   他失神的样子让曲和慌张,那木偶一样空洞的眼神不应该属于李熏然。曲和抱着他,恨不得能把自己身上的力量度过去,把自己今晚全部的欢喜度过去,把他需要的一切都度给他,只要他别再用那样无知无觉的目光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它们怎么可以没有光?   李熏然清醒之后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选了沙发的一个角落坐下,蜷着,一动不动。曲和想坐到他身旁,他便向里又缩了缩。   曲和最后在沙发的另一个角落坐下。   李熏然不愿意说,他就不问。   他静静陪他坐着,就像时间并不存在,直到李熏然站起身说:“很晚了,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L.最好的那种   第二天是周日。   曲和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阳光照到眼皮上时,他还带着些宿醉加晚眠的头疼。   待自己稍微清醒,他下楼洗漱,镜子里的脸有点陌生,下巴上一圈泛青的胡茬,眼袋更明显了,眉头竟然一直没有展开。   人在阳光下总会气壮一些,曲和把自己收拾妥当,上楼,站在李熏然房门前,轻轻敲了敲:“熏然,醒了吗?”   “进来吧。”屋内的声音沙哑、干涩。   曲和推门而入,窗帘还未拉开,阳光穿过窗帘照进来,变成阴影罩在李熏然身上。他半靠在床头,眼睛更大了,双眼皮变成多眼皮,层层皱着,下眼睑微微泛黑,根本不像昨夜曾经入睡过。   曲和走到床边,指指床沿问:“可以吗?”   李熏然点点头,朝床里挪了挪身子。   曲和在床沿坐下,面对着李熏然:“你愿意跟我说说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而暖。   李熏然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有点自嘲的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果然还是有精神病?”   曲和觉得这场谈话有点艰难,他拉过李熏然的手,将它合在自己掌心:“你信我,我是你朋友,我不想看你难过,我想知道我可以怎么帮你。”   李熏然被曲和拉起手时本能一缩,但很快被握得牢牢的,他放弃了挣扎。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顺着睡衣滚到薄被上,很快积成大大一滩。李熏然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就任眼泪不停流着,流成一条河,带走那种子,带走他不该有的感情。他才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哭的经验。那件事后,他一直没哭过。   曲和倾身从床头柜上拿过纸巾,轻轻为他擦脸上的泪,擦了一张又一张,眼泪没有停下的意思。   这样不行。   曲和想也没想,便做了跟昨晚一样的动作。他揽过李熏然,让他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手紧紧护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曲和背后的睡衣湿了一大片时,李熏然才终于哭得有了动静,一抽一抽地导着气,鼻子吸溜吸溜的。“鼻涕蹭我衣服上你洗啊。”曲和慢慢地说。   李熏然趴在他肩头,几乎能感受到每一个音节从他胸腔共鸣而出,只觉得这样亲密的肢体接触实在太好,能多贪恋一秒是一秒:“我洗就我洗。”   曲和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愿意说话就好。   他又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缓缓把人推开,拿起旁边的靠枕立在床头,扶他靠过去。   “你还真把我当病人啊。”李熏然告诉自己,该离开的总会离开,就像那个肩膀。他努力收起心绪,换上一个略带疲惫的笑。   “你昨晚没睡好。”曲和说的不是问句,他很自然地动手把被子拉了拉,给他盖好。   李熏然这次没有动,他丢盔弃甲,决定选择短暂的欢愉。两年,够了。又不是第一次患上这种不能说的感情,暗恋,他是老手,已经熟门熟路。   “要是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儿。”曲和准备起身离开。   “我想,是谢晗埋在我心里的种子发芽了。”李熏然换了郑重的语气,轻轻说。   曲和重新坐回床边,房间里光线不明,半明半暗间,把两人描成两张剪影。   李熏然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自己的故事,简瑶,薄靳言,谢晗,鲜花食人魔,《雕刻》,美国,子弹,左肩上的伤……   “所以你觉得,是昨晚的音乐会让你记起了《雕刻》的旋律,进而触发了种子?”曲和盯着面前的人,他觉得在他面前自己的痛苦渺小如沙砾,不值一提。   李熏然点点头:“虽然我也不敢肯定,但应该多少有联系。”那真实的原因,我并不敢告诉你,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那,知道原因,应该是好事吧?”曲和对心理学实在不懂。   “也许吧,明天去学校,我会跟刘教授聊聊。”李熏然顿了顿,一咬下唇,像下了很大决心,“曲和,我想另外找地方,搬出去住。”   曲和控制着自己想要去抓他手的冲动,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我怕我发病越来越严重,到时候可能会伤害你。”李熏然很佩服自己,在心已经扭成一团乱麻的时候,还能用如此冷静的腔调说出这个理由。   曲和笑了。   这个笑暖得就像昨天晚上在幻觉里看见的那样,李熏然的手在被子底下动了动,刚要抬起去覆上那个笑,又硬生生忍住了。   “你觉得我会怕你伤害我吗?”曲和的声音柔若窗外阳光,“你现在还不当我是朋友?”   李熏然歪头望着他,望了大概有一个轮回那么久的时间,一笑:“你说呢?”   曲和从这笑里嗅出浓浓的苦,他不愿深究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曲身向前,拍了拍李熏然肩膀:“不管你怎么想,在我这里,你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不准跟我提搬走的事儿。”   说完他站起身,走向门口,拉开门,又停下来,转身远远望向床上人的眼睛:“最好的那种。”   门关上后,李熏然缩下来,躺平。他努力过了,就这样吧。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1)   A.心爱的东西,自然要小心呵护   李熏然睁开眼,发现室内光线依旧暗淡,透过窗帘缝隙望出去,窗外残阳如血。   他静静躺着恢复了一下记忆,然后起身穿鞋,睡了一觉,他现在的精神好多了。   楼下客厅里,曲和正坐在沙发前用一块软布细细擦着大提琴,见他下来,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拍拍身边的位置:“醒了?睡得还行吧?”   睡眠够了,对自己的控制力似乎也强了不少。李熏然一步一步有惊无险地走过去,竟然没费太大力气。“睡得很好,什么梦都没做。”他在曲和身边坐下,看他继续擦琴,手势温柔如对待婴儿。   “你一直用这把琴?”李熏然看那琴漂亮得发光,不知道是新买的,还是他呵护备至的缘故。   “来上海以后买的。以前用的是把白色的,样子货,作学生时贪新鲜,觉得白色好看,其实真是好琴谁舍得往上刷白漆!”曲和谈起大提琴,话就有点儿收不住。   “那现在这把是好琴?”   “还行吧,鱼鳞云杉的料,传声速度好,纹理也不错。”曲和扭头看他,“怎么忽然对大提琴感兴趣了?”   “就随便问问。”李熏然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一靠。   曲和擦完琴身,换了块布,又开始擦琴弦:“你一天没吃饭,晚上也别吃太多,就喝点儿粥吧,我熬好了,煮了鸡蛋,待会儿去外面打包两个清淡点的小菜。”   李熏然闭目养神,轻轻“嗯”了一声。他现在很享受被人照顾的感觉,被那个人。   曲和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闭着眼,便没再说话,继续擦琴。每次拉完琴,他都会把琴擦一遍,松香和汗会腐蚀漆面和琴弦,第一天学琴的时候老师就这么说,他都一一记下。   心爱的东西,自然要小心呵护。   把琴收进琴盒,他见李熏然似又有睡意,便扯过旁边叠着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穿个睡衣就这么坐着,一会儿再凉着,又闹头疼。”   李熏然就那么任他给自己盖上茸茸的毯子,还在脖子两侧掖了掖,怕漏风的样子。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细心?”李熏然忽然开口,声音虚虚的,听不真切。   曲和的手正在给他把毯子往肩上压,听到这话,一下停住,想了两秒:“也不是。”   李熏然嘴角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在心里咂摸这三个字:也不是。那就是说,对有的人是,对有的人不是,却不是只对我一个人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让自己不在黑暗里胡思乱想。   曲和弓着身给他盖毯子,脸跟脸间的距离不到十公分,倒被他吓了一跳。   李熏然也没想到这张脸近在咫尺,耳朵刷一下红了。   曲和笑他:“我又不是简瑶,你耳朵红什么。”   李熏然没法回答,只能支吾过去:“你不是买菜么,还不去,我可饿了。”   “是,大少爷。”曲和拿一种跟小宠物说话的口吻答他。   李熏然觉得自己的耳朵更红了。   晚饭是一碗白粥,一点凉拌烤麸,几口炒青菜,两个生煎,一个鸡蛋,还有昨晚剩的牛杂。曲和不让他多吃,说两顿没沾水米,吃猛了伤胃,差点儿连牛杂也不给。   “这生煎挺好,哪儿买的?”李熏然靠在椅背上,满意地眯着眼,像打盹儿的猫。   “就街口那家陈兴记。据说小杨生煎最好吃,在吴江路,哪天我带你去。”曲和还没吃完,嘴里塞着生煎,鼓鼓的,吐字不清。   李熏然斜着头眯着眼翘着嘴角看他,伸出两个手指在他面前晃,曲和看得莫名,忙叨叨喝一口粥把嘴里的包子咽下,问:“干嘛?”   “第二次了,说要带我去吃好吃的,我以后给你记个账,看你什么时候兑现。”李熏然笑得人心里酥酥的。   曲和想起说过要带他吃振鼎鸡:“放心,没忘,我说过的话肯定算数,来日方长,有你吃的一天。”   李熏然点点头,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我可都记着呢。”   “记记,你就是我债主。”曲和说得随意,李熏然听得黯然:你才是我债主。   曲和不让李熏然洗碗,一个劲儿赶他去睡觉:“熬一宿,补两天都补不回来。”   李熏然临上楼前忽然说:“今晚别拉琴了,吵着邻居。”语毕转身欲走,又停下:“下午你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   曲和愣了一下,答:“《安格尔小夜曲》。大提琴欢快的曲子不多,我想也许对抑制你幻觉里的小提琴有用。”顿了顿,他又说:“也不能总是不睡觉。”   “谢谢。”李熏然说完这两个字,便走上楼去。   他拉了一整个下午的小夜曲,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B.好   “你能肯定你听到的音乐就是《雕刻》?”刘教授坐在对面,手指在记录板上轻轻敲着。   李熏然半躺在治疗椅里,眼睛望着天花板:“是。”   “现在还能哼出旋律吗?”   “我试试。”   李熏然发现他做不到。   那个旋律在脑子里,但不在嘴边,像有人在记忆通路上安了分道闸,让它只能在脑内循环往复,找不到出口。   他憋得满面通红,但就是做不到。   “没关系,慢慢来。”刘教授感觉自己找到了症结,“警方收缴的证物里,没有这首《雕刻》?”   “医院枪战时被毁了,也没找到备份。谢晗说这是他自己写的曲子。”李熏然觉得头又开始隐隐做痛。   “你刚来我这里治疗时,我也问过你关于《雕刻》的事,你那时的反应很正常。这次为什么不一样了?”   “大概是因为我去听了一场交响乐演奏,其中有一首曲子跟《雕刻》有点像。”   “你是听到的当时就觉得像吗?”   “那倒没有。”李熏然想起心尖被扯着的感觉,是因为曲和,还是因为《雕刻》?“是后来晚上喝了点酒,出现幻觉,才觉得像。”   “哦?是先出现的幻觉,才觉得像?而不是觉得像,才出现的幻觉?”   李熏然有点迷茫,他努力想了想:“是的。”   “那《雕刻》可能不是因,而是果。”刘教授皱着眉头思索。   李熏然心里咯噔一下,如果非要说别的原因……那个原因他不想对任何人说,包括刘教授。   “你说你是前天晚上发病的,一夜没睡?”   “嗯,怕睡着后又出现幻觉。”   “那昨晚呢?也没睡?”   “睡了,昨天下午,同住的大提琴家练琴,拉的曲子听着很安心,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昨天晚上入睡也很容易,没做梦。”   “大提琴?我记得你幻觉里,大提琴一直在试图保护你?”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保护,幻觉里的情形,也不好描述。”   “嗯,既然这曲子让你觉得安心,以后常听听。”刘教授对音乐一窍不通,但他有心理学家的敏锐,“对了,你还记得交响乐演奏会上拉了哪些曲子吗?还有大提琴家拉的那首,都写个名字给我。”   这是第一次在做完心理治疗后没有轻松的感觉,李熏然的脚步有点沉重。   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马上放暑假了,校园里几乎没什么人。他一个人在路上走,满腹心事:想早点回家,又不敢回家;想告诉刘教授真实的原因,又提不起勇气。从头到脚都写满矛盾。   他有点讨厌现在的自己,从前那个果敢的小警察去哪儿了?   一抬头,发现脚带着他到了操场。   橡胶跑道,丰腴弹润的触感非常美好,微风吹过,抚起额前的头发,轻轻的,像手。李熏然扔下包,撒开腿跑了起来。微风变成大浪,汩汩地拍到脸上,凉而爽。   渐渐出了汗,呼吸也急促起来,一下下带起胸腔里沉底的淤泥,顺着毛孔渗出来,人轻飘飘的,脑袋也空空的,世界有什么重要?跟我有关系吗?远处那些滴滴的声响何必去管它,就让它一直响下去好了。   李熏然跑到几乎脱力,终于停了下来,他又听到了滴滴滴的声音,是电话。   曲和打来的。   “怎么才接?我差点儿报警了。”曲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瞬间提高了八度,都快破音了。   “刚……在操场上跑了几圈。”李熏然呼哧呼哧地答他,一边在包里翻纸巾擦汗。   “没事儿吧你?”音调低了下来,沉又重,敲在胸口。   “没事儿,橡胶跑道脚感太好,忍不住跑了两圈。”李熏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快。   “跟刘教授谈完了么?”   “谈完了。”   “怎么样?”   “没什么结果,刘教授也找不到原因。”   “那你也别急,咱慢慢来。”   “我哼不出《雕刻》的旋律,它就在我脑子里,我却怎么也哼不出来。”李熏然还是没忍住,一不小心就说出了恐惧。   “音乐我老本行啊,有我在,别怕,我帮你。”曲和像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惧意,用轻松过头的语调说。   “你说的,要帮就帮到底。”李熏然也放松了声音,是你说的,我愿意相信。   “这段时间乐团没演出,我都挺闲的,你快回来,我拉曲儿给你听。”曲和刻意搞笑得太明显,但李熏然眼眶一热。   怎么搞的,最近也太脆弱了点儿!   他抬头望天,用力吸一口气,然后对着话筒说:“好。”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2)   C.你怎么知道我愿意   “方梦秋约我去苏州。”   晚饭的时候,曲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这段时间闲,总是早早下班,回家简单做一两个小菜。他在手机上下了个“下厨房”,每天照着菜谱做,几乎没怎么失败过。   所以说聪明的人都是相似的。   李熏然正在埋头吃饭,听到这话手微微一顿,稳了稳声音:“你不说现在不考虑这些事么?”   “我妈以前老催我结婚生小孩,结了两次离了两次,第三次为了孩子想跟崔瑶复婚,结果孩子又没了,婚也没复成。我那时候累得很,我妈也不敢狠催我了。她嘴上不说,我知道她心里特别着急。现在我的确不想考虑,但我妈这一关早晚难过。不过方梦秋人还不错,算朋友吧,还聊得来。我在上海朋友也不多。”曲和语速稍微有点快,透着点急切。   “哦,那什么时候去?”李熏然发现自己声音还挺平静,死水一样。   曲和放下手里的筷子,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跟我一起去吧!”   李熏然像被掐了一下,脑袋里哗的一声。他悄悄深呼吸,挤一个讪笑:“你俩去旅游,带我这个电灯泡干嘛?”   曲和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谁说是我跟她两个人去旅游?孤男寡女,不清不楚的,我怎么会答应!”   胸口有一股气窜来窜去,控制不住,李熏然干脆也放下筷子,盯着他。   曲和觉得李熏然现在的样子特别好玩儿,像等着发试卷的学生,眼神既期待又畏却,他故意吊他胃口:“你真觉得我跟方梦秋挺合适?”   李熏然眼睛转向别处:“你别问我,我就见过她一面,跟她不熟。”   “还以为你要撮合我俩呢。表弟要真觉得她看着顺眼,表哥就依你。”曲和继续不正经。   李熏然瞪他:“你还说不说?不说我上楼补觉了。”   “说,说。”曲和收了笑,“方梦秋的表妹今年高考,报了你们华师大,看成绩应该能考上,现在就等录取通知书了。正好我们乐团最近也没什么事,她家里就让表妹先来上海玩玩,提前熟悉环境。方梦秋想趁这两天有空,带她表妹去苏州乐园,坐坐悬挂式过山车,那东西据说上海都没有。她觉得去乐园玩人多热闹,而且出门在外有个男的也安全点儿。”   李熏然撇撇嘴:“这你也信,还不是借机撩你。”   曲和歪头一笑:“所以才带你一起去啊。”   李熏然被他笑得眼晕,只能别开头做出一脸不屑:“你怎么知道我有空?”   “你昨天说学校放假了,刘教授问你是想继续正常学习安排,还是休息一周,调整调整。”   “那你又知道我想休息一周?万一我勤奋好学呢。”   “我昨天听到你给刘教授打电话了……”   李熏然瞪他:“你偷听我电话!”   曲和高举双手,一脸无辜:“碰巧听到而已。”   “就算我有空,你就知道我一定愿意陪你去?”   “那你愿意吗?”曲和挂着狡黠的笑,一脸笃定。   我愿意,李熏然在心里说,“路费你出!我是学生,我没钱。”   曲和脸上的笑变得暖洋洋的:“你愿意就行。去散散心,你心情能好点儿,最近你笑得少了。”   D.万人迷,了不起   方梦秋的表妹叫张彤彤,小姑娘见两个帅到这种程度的帅哥一起出现,惊得当场在火车站尖叫:“姐你竟然有这么帅的朋友!还是双胞胎!”   “别胡说,人家是表兄弟。”   “咦?那不跟我俩一样?”小姑娘眼睛滴溜一转,走到李熏然面前:“你是弟弟?”   李熏然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头发卷,看着可爱!”说完自己先咯咯咯笑起来。   曲和在一边一脸得意,丢给李熏然一个眼神:你看,人家都知道我是哥哥。   李熏然还一个大白眼。   这小姑娘挺有意思,像简萱,他想,于是灿灿烂烂一笑:“你这个推理没证没据,毫无逻辑可言。不过你猜对了。”   小姑娘被他笑懵了,呆呆地望着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   曲和悄悄挤挤李熏然肩膀:“你小子别撩妹。”   李熏然扭头看他,无辜地眨眨眼:“我没有啊!”   小姑娘盯着刀削斧凿的侧颜,看长睫毛上下扇动,完全痴了。   两位音乐家大手笔,动车买的头等舱,四个座位并排,两两一边,中间隔着过道。   曲和放好大家的行李,刚想招呼李熏然坐他旁边,就见小姑娘拽着李熏然的袖子:“熏然哥你跟我坐吧!让我姐跟曲大哥坐。”   李熏然笑得一脸慈祥:“好啊。”任小姑娘把他拖进旁边的座位。   曲和摇摇头,打趣小姑娘:“曲大哥,这个叫法听起来像我很老一样。”   小姑娘很懂的样子:“不老不老,配我姐正好。”   李熏然拿眼去瞟方梦秋,她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整理行李,但唇边的笑若隐若现。   “小孩子别乱说话。”曲和摆摆手,等方梦秋走进靠窗的座位坐定,自己也坐了下来。   小女生活泼好动,说坐窗口憋屈,让熏然哥靠窗。李熏然也不客气,笑眯眯坐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   方梦秋待火车开动,拿出外套盖在身上准备补眠:“昨晚没睡好,到地方叫我。”   曲和点点头,掏出东野圭吾看起来。   东野最近的小说风格有点诡异,好好的玩起科幻梗,这本《悖论13》开头就是一堆黑洞、跃迁什么的,看了科幻这么多年,今天竟然有点儿看不进去。   “熏然哥你来上海多久啦?”   “不到两个月。”   “我姐说你也在华师大上学?”   “嗯,进修。”   “那你什么专业?”   “心理学。”   “要是我能被录取,你就是我师哥啦!”   “那以后请学妹多多指教。”   大概是怕打扰车上其他乘客,李熏然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点气音,话一出口,说他不是撩妹都没人相信。曲和叹口气,看了半天书,翻了不到两页,旁边这小姑娘大概是要被臭小子给迷晕了!他微微侧头,偷瞄过去,见张彤彤整个身体朝李熏然那边前倾得厉害,整个人挂在扶手上,简直想挤过去跟他一起坐的样子。   曲和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拿出零食,挑了包暑片放到小姑娘身前的小桌板上:“来,吃零食。”然后顺手递给李熏然一瓶水:“你最近是不是晚上又开始睡不好?”   “睡得浅点儿。”   “那还不趁这时间休息。”曲和坐回自己位置。   张彤彤被薯片成功吸引,坐正身子,撕开口袋准备吃。   “这东西可长肉,胖了就不漂亮了。”李熏然随口说。   小姑娘立刻放下薯片,转头继续挂在扶手上:“那我不吃了。熏然哥你说我漂亮吗?”   李熏然笑眯眯的,态度好得不得了:“挺好看。不少男同学追你吧。”   “有几个。”小姑娘脸红,“不过他们长得可没你帅!”   李熏然呵呵呵笑起来,招牌杠铃。   小姑娘被迷得七荤八素,痴痴地说:“你声音可真好听啊~~~~”   万人迷,了不起。曲和忿忿地想,忍不住说:“彤彤你口水快掉下来了!”   没想到小姑娘回头补了一刀:“曲大哥,你跟熏然哥明明长得一样,为什么我就是觉得熏然哥比你好看?”   曲和泄气,靠回椅背,低头嘟囔一句:“他是好看。”谁也没听见。   李熏然把小姑娘朝她自己座位轻轻推了推:“你坐稳了,当心摔着。”然后他探头望了一眼曲和,正看到方梦秋的头缓缓靠上曲和的肩,曲和身体轻轻一震,没有动。   李熏然收回目光,眼睛看向窗外,淡淡地说:“那是你没见过他拉琴的样子。”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3)   E.你是警察   苏州乐园很大,他们直奔过山车而去。   路过一处人工瀑布,十几米高的水哗哗落下,溅起浓浓的水雾,笼得周围一片迷茫。张彤彤跳着脚蹦过去:“快给我在这儿照张相!”   她站在瀑布前的岩石上招手:“熏然哥我们俩一起照吧?”水气弥漫间透着清爽的凉意,李熏然觉得埋伏在脑袋里多日的那种阴郁似有被驱走的意思,他甩甩头,轻快地走过去。   张彤彤足足矮了李熏然一个头,拍照时也不老实,偷偷伸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比个兔子耳朵,个子太矮,总举不过头顶,踮着脚努力往上够,一个没站稳,哎呀一声就要摔下来。   李熏然警队里拿过奖的擒拿格斗身手,一手捞住她的腰,另一手拉着胳膊把人拽到自己怀里站稳。   小姑娘红着脸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想给你比个兔子耳朵……”   李熏然松开手,笑着揉揉她脑袋:“叫你使坏。”   小姑娘这下反倒不像火车上那么活泼了,默默站到方梦秋旁边,方梦秋拿眼睛警告她:女孩子家家的,收敛点儿。   演偶像剧啊,到处放电!水流声太大,曲和觉得耳朵嗡嗡响。   悬挂式过山车在山上,四人排了老半天队,终于轮到,座位分配自然还是李熏然和张彤彤,曲和跟方梦秋。   一般过山车是座位架在轨道上往下开,轨道到哪儿你到哪儿,所谓悬挂式,就是座位挂在轨道下面,除了轨道到哪儿你到哪儿以外,还要座位甩到哪儿你就甩到哪儿。   曲和第一次坐这种过山车,只觉得整张脸像一滩水一样被甩来甩去,要不是脖子和脸旁边都有保护架,自己的头大概就要飞出去了。前面的李熏然跟张彤彤哇哇叫的声音响彻云霄,一边叫着,一边还有心情发表感叹:“太刺激啦!真好玩儿啊!”身旁的方梦秋一直紧紧闭着眼,倒是一声未出。不过曲和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甩得移了位,天旋地转:怎么还不到终点!我只是个拉琴的,我不是警察,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下车后曲和面无人色,站在出口喘气,方梦秋扶着他:“你没事吧?”李熏然和张彤彤正在解安全带,两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难掩兴奋。曲和觉得怎么就自己这么丢脸,他扭头问方梦秋:“你不难受?”   “我全程闭着眼,不看就没那么难受。”方梦秋惯常淡定地微笑。   李熏然下了车,几步抢上来架住曲和:“你说你不能玩就别勉强,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想吐。”   曲和无语凝噎:这林黛玉的形象算是在小警察面前坐实了,惨!他摆摆手,指着旁边的椅子:“坐一会儿就好了。”   李熏然扶他坐下,小姑娘在后面又补刀:“曲大哥,你这体格不行啊,以后多跟熏然哥跑跑步!”   曲和没理她,在心里给她再记一笔:你又知道他经常跑步?了解速度挺快啊!   李熏然去寄存处领回包,翻出水递给他:“小口小口喝。”又拿出纸巾让他擦汗。   方梦秋站在一旁插不下手,神色担忧地看着:“要实在不舒服,我们就回旅馆吧,反正明天还有一天。”   曲和缓了几分钟,又像个人了,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哪儿就那么娇弱,你们一个个别用看看林黛玉的眼神看我好么。走,我们去激流勇进!”   方梦秋不放心:“激流勇进跟过山车可差不多……”   曲和瞥一眼李熏然,一咬牙,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李熏然也不看他,背好包,站起身来:“去玩碰碰车,激流勇进不好玩。”不容质疑的语气。   几个人直玩到天渐擦黑,才算尽兴,应该说,除曲和之外,都很尽兴。曲和只觉得自己不愧是这几个人里结婚离婚次数最多的,简直老了,玩个游乐园跟上了回刑场一样,现在全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全凭一颗死要面子的心硬撑——他本来不是个要面子的人,怎么就跟被下了蛊一样?   张彤彤自从瀑布照相后就不怎么粘李熏然,此刻跟方梦秋走在前面,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手舞足蹈的。李熏然走在曲和旁边,也不说话,曲和偷偷看他,发现他嘴角一直带着笑。   “你笑我跟老头子一样,是不是!”曲和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觉得这么委屈。   李熏然今天心情好:“你是哥哥嘛,的确比我老点儿!”   曲和挣扎:“你是警察!不公平!”   “以后早上你跟我一起跑步吧。”   “你倒是挺听张彤彤的话!”   “我为你好。”   李熏然正想今天的曲和怎么这么别扭又可爱,前面张彤彤突然一声惊呼。   曲和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人已经箭一样冲出去,很快追上前面卖命狂奔的一个人影,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别了对方的手臂。   被制伏的人嗷嗷直叫,手里的包扔在地上。张彤彤跑过去捡起来,抡着就照那人头上来了一下:“叫你抢我包!我熏然哥可是警察!”   围观群众哗啦啦鼓掌:“小伙子太棒了!”“这擒拿术漂亮啊!”“专业的!”   李熏然当刑警时被围观惯了,此时正伸手去后腰摸手铐,发现自己已不当警察好几十天,哪有这装备。“起来,站好!”没穿制服没有手铐,气势还在,抢包犯是进去过的,听这动静就知道碰上真警察了,自认倒霉,哼哼唧唧直起腰。   李熏然拧着他胳膊把人送到游乐园保安处,不一会儿警察来了,见有同行在,也不罗嗦,简单问明情况,做了笔录,把人押走。   这么一闹,走出乐园时天已墨黑。张彤彤对李熏然的崇拜达到新的高度:“熏然哥你怎么能这么帅啊!你那个擒拿手能不能教我!你进修完还会继续当警察吧?不然太可惜了!”   李熏然被她闹得不行:“这都是小事,你别大惊小怪的。”说完回身找曲和,发现他立在后面,若有所思,便走过去拍他:“发什么呆?”   曲和从刚才就一直呆呆的,被拍了一下,回过神来,盯着李熏然的脸看,看得李熏然耳朵又开始发烧:“你看什么!”   曲和收回目光,用一种轻而痒,又似无限怅惘的语气说:“以后我跟你跑步。”   F.Life is but a dream   曲和一回旅馆就倒在床上,他是再也不想动了。   李熏然拉他:“起来洗了澡再睡,脏死。”   “累,不想动。”曲和撒赖,他也没想到自己有用这种语气对人说话的一天。   “跟我撒娇也没用,快去洗澡,洗完就不累了,我有经验。”李熏然觉得今天的曲和简直太可爱了,可爱得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跟他表白了。   曲和在床上扭,就是不起。   李熏然心底像抹了蜜,只觉得这样的时光太美好,就这么静止下去才好。   “要不我给你按按?”   曲和趴在床上,把脸从被子里抬起来扭头看他:“你会?”   “我们当刑警的,跌打损伤常有,久病成良医,人人都会点儿,互相帮着按按,解解乏。”   “那来吧。”曲和指指后背,又一头栽在床上。   李熏然跪坐在他旁边,伸手掐着他脖子一下一下按,曲和舒服得直哼哼,渐渐有点儿意识模糊。   已经是夏天,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滑腻腻的,李熏然觉得自己的心又开始大力泵血,手上的触感一下变得不单纯,像有条小虫顺着曲和的皮肤钻进指尖,然后慢慢朝里爬,爬得血管都痒起来,心乱如麻。   再不收手自己的脑袋大概要炸了。   他停下手,抬起腿准备跨坐到曲和身上给他按肩膀,一瞬间意识到不对。那姿势太暧昧,他一个心怀鬼胎的人怎么承受得起?按摩这主意自己也是出得自做自受。   “怎么停了?”曲和闷着脑袋问。   “我再给你按按背。”李熏然说着站到地上,弯腰给他压背。隔着T恤接触皮肤的感觉并不能好一些,反而更痒,那小虫从一条变成十条,在每根指尖里蠕动,李熏然一头汗,脸红脖子粗,努力控制呼吸。   曲和忽然翻身坐起来:“你来,坐我床边,背对着我。”李熏然乖乖坐下,正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红红的脸。   曲和的双手搭上他肩膀,那肩膀抖了一下。“我也给你按按,你今天是英雄,劳苦功高。”   李熏然没说话,默默闭上眼,心抖得像筛子。   曲和拿眼睛望着他的后脑勺,目光缱绻。那里有一个旋,衬着毛茸茸的卷发,像可爱的小狮子。今天傍晚之前,他以为自己只是为多了一个弟弟欣喜,爱护他,照顾他,想医好他心里的创伤,但今天之后呢?   曲和的确很累,但他睡不着。   旁边床上的李熏然翻来覆去,也没睡。   “你又睡不着了?”   “嗯。”   “可惜我没带大提琴来。”   “带了你也不能拉啊,这深更半夜的。”   “也是。”   “你累了一天,快睡吧,别管我。”   曲和不说话,他知道李熏然最近一周睡得都不好,他每天早上都观察他的眼睛,他的神态,今天之前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我给你唱个歌吧。”   李熏然扑哧一笑:“唱什么?催眠曲?”   曲和的声音很认真:“我最喜欢的一部美剧,叫《Fringe》,里面有一个老头,他是个天才科学家,但是被人摘去了一块大脑,所以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后来他儿子把他带出精神病院,但是他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一定要儿子给他哼一首儿歌,才能安心入睡。”   李熏然被他温柔的声音摄住了心魂,说不出话来。   “Row,Row,Row your boat,gently down the stream.Merrily,Merrily,Merrily,Merrily.Life is but a dream.”   “Row,Row,Row your boat,gently down the stream.Merrily,Merrily,Merrily,Merrily.Life is but a dream.”   “Row,Row,Row your boat,gently down the stream.Merrily,Merrily,Merrily,Merrily.Life is but a dream.”   低低的歌声带着理不清的情愫,在旅馆房间里温暖地绕着圈,李熏然渐渐觉得眼皮发沉,小船带着他驶向深深的梦之河,在他身后,坐着摇桨的人,那人跟他有着同样的面孔。   曲和听见旁边床上的呼吸渐渐变得长而匀,慢慢放低了音量,低到几不可闻,但他依然轻声哼着调子,一直哼着。   但愿你能做一个好梦。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4)   G.如何掉眼泪   第二天的主要行程是婚纱一条街。   方梦秋在老家的朋友明年准备结婚,苏州婚纱一条街名声在外,朋友老早跟她说过,若到苏州,一定帮她考察考察,看是否值得专程去一趟买婚纱。   婚纱一条街在虎丘旁,一大片广场上全是大型的婚纱精品店,出售的婚纱精美华丽,价格也完全没有传说中便宜。然而另一边那条不起眼的小街才是闻名遐迩的婚纱一条街,街边尽是小店,一家挨着一家,婚纱配饰高跟鞋敬酒服一应俱全,价格便宜得让人咋舌,若肯下功夫细细挑,倒真能挑到价廉物美的好婚纱。   女人对婚纱是没任何抵抗力的,结婚的没结婚的都一样,年轻的年老的也没区别。别说方梦秋,连张彤彤都表现得雀跃非常,对每一家小店都抱着最大的期待,非要进去看过一圈,才肯放手。   曲和跟李熏然抱着手远远跟在二人后面,倒像极了两个陪新娘来挑婚纱的新郎。   “你当初结婚,婚纱哪里买的?”李熏然问。   “没买过。”曲和望着方梦秋,后者看中了两件婚纱,左一下右一下在镜子前比划着,老板不遗余力地怂恿:“试试看嘛,不买没关系,试试看。”   “没买过?”李熏然吃惊。   “嗯,第一次结婚,还没来得及办婚礼,崔瑶就急着去美国了。只拍了婚纱照,婚纱是照相时摄影工作室提供的。第二次一开始说是假结婚,我们谁也没考虑过办酒席的问题,后来等我发现自己喜欢她时,她又要跟我离婚了。”曲和依旧望着店里在排排婚纱中穿来穿去的两个女人,眼神深而远。   良久,他回过头来,问李熏然:“你呢?想过自己结婚时会是什么样吗?会帮着选婚纱吗?”   李熏然被他看婚纱的样子搅得心里正乱,突然听到这个问题,顺口回答:“以前真的想过,想象要是有一天能跟简瑶结婚,是什么样。可是太晚了,她现在已经结婚了。我就在她身边默默喜欢她,喜欢了这么多年,就是开不了口告诉她。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   一说起简瑶,那双大眼睛里就似有泪光闪烁,曲和万般不忍,忽然就生出了点恨简瑶的念头:对着这样一个人十几年,你竟然狠得下心!他想伸手去把他揽进怀里,像前两次那样不假思索。可是现在他没法不思索了,所以最终只能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值得更好的。”   李熏然转过来看着他,唇边的笑竟然是凄厉的:“不,我不值得。更好的,我要不起。”   曲和死死控制着想要抱住他的冲动,感觉有一朵斑斓的花自心底开出来,抽枝蔓叶,带着让人绝望的毒。   “曲大哥,你快来帮着看看,我姐穿这件婚纱好看吗?”张彤彤在店里大声叫着,店外的两个人各自被满腹心事缠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进店去。   方梦秋穿着一件月白色婚纱,素色绸缎的裙身,极简的线条,修得整个人淡若明月。曲和点点头:“很好看。”老板在一旁凑趣:“这件婚纱简直就是为你太太量身定做的,你看她穿上多漂亮,先生眼睛盯着你都转不开了。”后半句是对方梦秋说的。   方梦秋面上一抹淡粉色红晕一闪而过,她摆摆手:“他不是我先生。”   曲和一直盯着穿婚纱的方梦秋,他在想另一件事:如果我能接受她的感情,跟她结婚,是不是事情就简单多了?   李熏然退后两步,从一个更远的角度看他们:的确是一对璧人,他已经被婚姻伤害了两次,这样好的一个人,他才值得一个更好的人来配。   “曲大哥,我姐太漂亮,你都看傻啦!”张彤彤适时跳出来,打断了每一个愁肠百结的人。   曲和摇摇头,扯出一个浅笑,对方梦秋说:“这件婚纱的确适合你。”   方梦秋礼貌地回以一笑:“谢谢。”转身进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   李熏然默默走到店外,他想透透气。   他以前听简瑶唱过一首歌,此时异常清晰地在脑内响起,每一句歌词都清清楚楚:   玫瑰盛放让花粉扑鼻   阳光多猛双眼都不要避   最好有风叫沙砾四散   刺激多些分泌   明明暗地里是爱到要死   偏要扮成二人是知己   落泪都需要避忌   连情绪崩溃亦怕骚扰你   如何掉眼泪   欲哭找不到根据   这爱情没你准许   笑我没有这资格   别为你心碎   如何掉眼泪   自知身份都不对   要决堤没缺口   让苦恋鲠于心里   冲积结聚   完场时仍然让这秘密埋藏在眼睛里   没借口哭得心碎   只想眼泪   回流时连同着这秘密埋藏在血管里   H.只要你好好的   苏州回来后,曲和跟李熏然不约而同忙了起来。   学校正式放暑假了,刘教授有更多时间,李熏然的课反倒比之前排得多,关于《雕刻》的事他也希望再多花点时间聊聊,于是治疗也从之前一周两次变成两天一次。   曲和又开始早出晚归。上海交响乐团9月初要到欧洲巡回演出,这是年初就谈好的,训练马虎不得。上海音乐学院那边聘请他做客座教授的事也基本谈妥,以后就是乐团学院两头跑,大概很少再有机会晚上回家做两个小菜吃吃了。   如此匆匆忙碌月余,曲和大半都是早上七点出门,晚上□□点才回家。李熏然功课渐重,心理学大部头著作多,假期学校图书馆不开门,他每天中晚饭都胡乱应付,电脑不离身,晚晚上网查资料查到深夜。曲和回家时常见他屋里灯还亮着,也不打扰,悄悄洗漱睡下,两人竟基本没怎么见面,像是回到刚开始同住的那段日子。   然而每一个夜晚依旧是难熬的。   李熏然查资料是必须,也是刻意,他让自己又忙又乱,又累又困,才能入睡。那些幻觉没有再出现,但他就是睡不好,梦一个接一个地做,杂乱无章。有时是在路边光着脚找自己的鞋,马路上排着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鞋,一双一双看过去,没有一双是自己的,他越找越心焦,最终也没有找到。有时又梦到开学,新生报道,东西放到宿舍便去操场集合,散会后再回宿舍,便怎么也找不到自己那间,连门牌号都记不得,一层层楼找遍,最后把每一栋楼都找过,依然找不到那扇正确的门。梦里也能感觉到心急如焚,无计可施,醒来便呆呆望着天花板,只觉得被日子折磨得奄奄一息。   曲和被繁重的排练耗尽了精力,夜晚便很少做梦,只是总要等对面房间的灯熄灭之后,他才能安心入睡。睡得一样晚,起得却早,眼圈渐渐就青了。见不到面,一颗悬而未决的心暂时偃了旗息了鼓,他每天早晨都细细备好两人的早餐,天热,另一人的都用保鲜盒装起来放进冰箱里,写张便利贴贴在冰箱门上提醒他吃。这让他想起初见的岁月,安宁而美好,静默又动人。有时他想,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倒也好,只要知道他一直好好的,就在自己身边,就静静生活在对面那个房间里,便也是一种满足。   9月初,曲和随乐团出国了。直到临行前一天,他们也没能坐下来一起好好吃顿晚饭,厨房已经空置许久,它的两个主人都把它忘了。   因为一直见不到面,曲和是在微信里告诉他出国消息的,李熏然看到后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仿佛松了一口气,像演了很久的戏终于可以下台卸妆,但又难舍对舞台的爱,下了台就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没了着落,不知道日出日落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云起云灭有什么意义。   他在微信里回他:“太忙了没法去给你送行啦,你回来我们再好好吃一顿补上吧。记得给我带礼物哦!”   他也回他:“你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啊!”   李熏然微信里从来不保留聊天记录,但跟他的对话,他从来没删过。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曲和已经出发了。李熏然发现冰箱上又多了新的便利贴:“锅里有熬好的粥,冰箱里有包子,你爱吃的那家买的,微波炉热了再吃。中饭晚饭别随便对付,老这样胃受不了。客厅茶几上有个MP3,里面是我拉的《安格尔小夜曲》,在乐团专业录音室录的,你晚上要是睡不着,就听着它睡。(笑脸)曲和”   MP3是半旧的,大概是曲和学生时代的旧物,可怜的2G内存,里面除了《安格尔小夜曲》,还有曲和唱的《Row Row Row your boat》。李熏然戴上耳机,一遍遍听,听得整颗心都在流泪。   不能宣诸于口的爱,是腥臭泥土里开出的娇花,是娇嫩鲜花中结出的苦果,是身陷沼泽而无人救赎,是前路茫茫又抵达无望。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5)   I.七个小时   曲和在米兰一落地,就发来了微信:“我到了。”   李熏然正在刘教授的治疗室,手机关了静音,没有听到。   “再尝试哼《雕刻》的旋律,能做到吗?”   李熏然艰难地摇头,满腔情绪无法出口的感觉比之前更甚。   “这一个月,我把你列出来的那些交响乐曲目反复听过很多遍,但没有《雕刻》原曲做比对,我还是找不出究竟是什么刺激了你。不过这些曲子倒有一个相同点,小提琴都占着主导地位。当然我对音乐不大懂,也许小提琴在交响乐里的地位本来就很重要。你记得《雕刻》里小提琴出现得多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旋律,记不得究竟是哪些乐器演奏的。”李熏然现在略有些颓丧,他已经不想追究什么雕刻、幻觉,他的生活里有一个更大的坎,根本跨不过去。   治疗进行得非常不顺利。   但曲和在欧洲的日子似乎很快乐。他每天都给李熏然发微信。   “看,这是我今天的午饭,披萨,是不是跟国内的看起来很不一样?”   “今天我们参观米兰音乐学院,教授们都年纪一大把了,想想我也是教授哦,嘿嘿。”   “我听到一首新曲子,欢快又适合大提琴拉,回去拉给你听。”   ……   米兰跟上海之间有七个小时的时差,李熏然每天八点起床时,已经习惯看到微信里曲和发来的各种图片和文字,以及临睡前一定会有的那句“晚安”。   远隔数千公里,他心里的惶惑被距离拉得细而淡,恍惚中似回到曲和在北京出差的那一周,他们是见不到面的网友,可以轻松逗趣聊天,无所顾忌。   现在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拿过手机,回一句“早安”。   然后在白日里絮絮把自己的吃喝琐事一一发过去。   “吃了好几天兰州拉面,人都吃得絮了!”   “我在学校操场跑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一个人跑步,有点闷。”   “刘教授说我可以开始读弗洛伊德跟荣格,我找了本《发现无意识之浪漫主义》,名字听着浪漫,读起来头疼,现在一翻开书就想睡觉。”   ……   他入睡时他刚醒来,他的早餐是他的午饭,他为演出做准备时,他正在漏夜查资料,他们还是碰不到,隔着七个小时的时空,却似比在身边时更加亲密。   跟对面不相见的那一个月比起来,李熏然觉得这一个月终于活得有了些样子,像是逃出了魔掌,不再被折磨得透不过气。他有时想,或许这才是他跟他最好的相处模式,他们是两团火,靠得太近,容易烧坏身边的一切。   J.曲妈妈李局长   但那一团火终究是要回来的。   曲和微信里说他9月30日上午到,下午去火车站接趁着国庆节来探望他的妈妈。   “这么巧,我爸也想国庆节来看我,也是30号到。”李熏然暗暗松一口气,至少又有七天不用两人独处了。   李熏然接了爸爸到家时,曲和跟曲妈妈正坐在客厅聊天。两位家长一见到对方儿子的样貌,都呆住了。   曲妈妈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李熏然面前,满脸的惊讶混杂着喜爱与欣慰:“你是然然?你怎么跟我们和和长得一模一样?”说完她伸手摸上李熏然的脸,手竟微微发抖。   李熏然从小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他对“母亲”一词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简瑶的妈妈,那是一位文静自持、温婉和煦的女性,她待李熏然极好,但那是对别人孩子的爱怜,不是对自己孩子的宠爱。面前这位妈妈不一样,她浑身上下透着农村小老太太的琐碎,世俗得染满烟火气,她看自己的眼睛里有跟看曲和时一样的爱意。李熏然觉得自己喜欢她,或许是因为,她是他的妈妈吧。   “阿姨好。”李熏然礼貌地笑,没有躲开曲妈妈的手。   李局长要冷静得多,他只是皱着眉看看曲和,再看看李熏然,自言自语:“没想到这么像。”   曲和忙站起来介绍:“叔叔好,我是曲和,这是我妈妈。妈,这就是李熏然。”   曲妈妈跟李局长是旧相识,多年未见,那次撮合儿子们同住的电话也是机缘巧合——恰巧有位当年李局长的小学同学到潼市,说起老家同学的情况,李局长才知道曲和爸爸已经去世,便要了同学遗孀的电话拨过去。   如今一间屋子里的四个人被命运大手轻轻拨弄到一起,因为两个儿子的相似长相,他们很快熟络起来。   曲妈妈拉着李熏然的手问长问短:“有女朋友没有啊?”“在上海还习惯吧?”“我们和和有没有欺负你啊?”“这孩子怎么跟我们家和和一样瘦!阿姨这几天给你做点好吃的。”李熏然跟爸爸的关系有种父子间特有的疏远,警察爸爸跟军人爸爸差不多,管孩子的时间少,性子又硬,儿子成长的细碎心事自然是不会跟他说,他也不问,觉得孩子总要自己长大。后来父子又成了上下级,李熏然遵父命在单位一直叫“局长”,久而久之心里也把爸爸的位置划了一半给领导。父子俩在家里的对话历来也就是吃饭睡觉打招呼,闲言碎语一分没有,倒是工作时讲的话比家里还多些。如今碰上曲和妈妈这样典型的中老年妇女,骨子里透着对日常生活的热爱,把家长里短当天大的事,倒叫李熏然觉得新鲜而温暖。他不厌其烦,笑眯眯地一一回答曲妈妈的问题,只觉得四肢百骸像有滚水流过,暖得心里无比舒坦。   曲和那边正好相反。李局长纪律部队作风,坐在沙发上也腰杆笔挺,虽然没穿制服,但那一身的威严叫人不敢造次。他跟曲和简单打了招呼,问了问工作,便没了言语,两人大眼瞪小眼坐着,只看着一旁更像亲母子的两人热热乎乎地聊得开心。曲和不记得自己爸爸什么样,他的样子是从照片上看来的,倒真的跟面前这位李叔叔有几分相似,却也没像到自己跟李熏然这种程度。他记得爸爸在自己出生前的照片里倒是很爱笑,眉眼间有些现在李熏然的神采,但自己出生后那几年,大概是被家庭的重担压垮了,他很少照相,偶尔有一两张,也是锁着眉头,神色间阴云密布。曲和下意识便觉得妈妈跟爸爸过得不好,后来果然被妈妈证实,所以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她跟赵叔叔的事。他希望她能开心地过完后半辈子。   K.别动   曲妈妈本来坚持要自己在家做饭,两个儿子坚决不让,说累了一天,往后有的是机会。最后一家人去了那家湖南菜馆。外人看来,这的确就是幸福的一家人,严父慈母,一对清俊帅气的双胞胎儿子,像天赐的礼物。   饭毕回家后,他们才想起住的问题。   楼上三间卧室,空的那间本来就是客房,一应铺陈齐全,给曲妈妈住。难在李局长。老人家一个人睡了几十年,早就不习惯再跟别人挤一张床了,就算是自己儿子也不行,于是他打算去附近找间旅馆住下。李熏然不答应,说要住旅馆也是自己去,实在不行还有楼下沙发呢。   曲妈妈却心疼,她已经把李熏然当自己儿子一样。“睡沙发怎么行,多难受啊!听我的,李局长就住然然房间好了,然然去跟和和挤几天,反正和和的床大,两个大小伙子,怕什么。”   李熏然脑袋“嗡”的一声,正是两个大小伙子,才怕!他慌张地摆手想要拒绝,却听曲和说:“好啊,我也是这么想。反正就几天时间,挤一挤就过了,关键是你们二老住得舒服就行。”   李熏然望着他,觉得那张脸上的笑有数不清的含义,没有一个是好的。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子里被这个即将到来的事实搅成了一锅糨糊,心却是既恐惧,又期待的。   李局长想了想,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答应了。老人家舟车劳顿,早早洗漱后便各自回屋,留下两个心怀鬼胎的大小伙子在客厅面面相觑。   曲和一下飞机就开始忙活着接人,时差还没倒过来,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李熏然不忍:“洗洗睡吧,折腾了一天。”说完起身去了卫生间。   等他洗完进屋时,曲和已经躺在床上了。   “你又不洗澡?!”   “哪能啊,我在自己屋里洗的,我这儿也有卫生间嘛。”曲和伸个懒腰,指指身旁左侧,“床给你铺好了,快睡吧,明天还得带爸妈四处逛逛。”   李熏然犹豫了一下,一步步走过去,他觉得自己的腿特别沉,迈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曲和倒是很随意的样子,躺下后道了声晚安,侧过身子背对着李熏然,关上台灯,就这么睡了。   李熏然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一片漆黑中,他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一声声像打在脑门上,敲得脑侧青筋跟着跳。他满脑子都是曲和那个寓意不明的笑。   旁边的曲和像是很快睡着了,再没动过,呼吸细不可闻。李熏然不知躺了多久,终于确定身边人是真的睡熟后,他悄悄地、轻轻地翻了个身,面朝着曲和的背。厚厚的窗帘把一切都挡在了外面,没有一丝光,但李熏然觉得自己能看清曲和背后的曲线,从脖颈到脊背,还有漂亮的蝴蝶骨。   他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挪,离得更近些。他和他,今后恐怕再不能坦然地有什么肢体接触,但他怀念那个拥抱,带着灼人的体温,驱走自己脑内的幻象。他想再靠他近一点,借着夜色,借着懵懂的睡意,给自己最后一点碰触的机会。   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伸出手,轻而缓地贴向他后背的睡衣,头埋得更近些,几乎就要贴上他的脖子。   手终于靠上了,隔着睡衣,他能感受到温度像气流一样传来,吹得他的心痒痒的。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准备就这样睡去。   那人却忽然动了。   他的左手一把抓住李熏然放在自己背上的手,迅速翻个身平躺着。李熏然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整个人绷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停滞了,一动不敢动,只能死死闭着眼睛装睡。   良久,却再没有什么动静。   李熏然奓着胆子动了动身体,还是没动静。他松了口气,大概是做梦了吧。手还被握着,他尴尬无比,试着往外抽自己的手,刚一动,对方手上的力道明显紧了紧,他再抽,这一次动静大了,那手干脆换了姿势,五根长长的手指直接紧扣上他的,就这么牢牢连在了一起,像打了个千回百转的死结。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动,爸妈在,等他们回去再说。现在就这样,别动。”   李熏然的心里有烟花散落开来,照得黑夜如白昼。 ☆、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6)   [和熏]同居密友(16)   第四章:我陪着你,就像陪着自己   L.你放心   就这样十指交握着,夏末的夜里,握出一层迭迭的汗。   有些事情早已经发生了,他们谁都不愿意细想,更不敢说。夜色是好的借口,什么都不用说,它什么都懂得。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却也是第一次牵手。   醒来时身边没有人,手凉凉的,汗早干了,没有残存一点他的气息。李熏然开始怀疑昨夜是否是自己做了一个绮梦。   楼下热热闹闹的,李局长休息好了,脸色也没有昨天那么僵,开始对跟儿子长得一样的曲和表现出一些兴趣,餐桌上问起童年种种,曲和回答时他听得十分专注。   曲妈妈见李熏然下楼,招呼他赶紧来吃饭:“然然睡得好么?和和说吃完饭带我们去外滩。”   “外滩今天人肯定多。”李熏然走到曲和旁边坐下,后者正在投入地喝豆浆,呼噜呼噜的。   “逛完外滩,还可以坐船游黄浦江,看看入海口。”曲妈妈很兴奋。   李熏然点点头:“阿姨喜欢,我们就好好带您和我爸逛逛。”   国庆节出门,还是在大上海,尤其是在外滩,体力耗费程度可想而知。两个大小伙子带着爸妈直逛得满头大汗,倒不是热的,是挤的。人潮汹汹,一不小心就走得互相不见踪迹,风景没怎么看到,后脑勺鉴赏了不少。   好容易坐到游轮上,才算松口气。两位长辈倚着船舷凭栏远眺,拍照的拍照,尖叫的尖叫。曲和抹抹头上的汗,坐下来喝水,李熏然几次欲张口问问昨晚的事,还是忍住了。   “你跟我妈倒聊得来?”曲和问他。   “我从小没有妈妈,阿姨给我的感觉很亲近。”   “难得有人不嫌我妈唠叨,就她那嘴,连我都受不了。在北京的时候,我可是被她念了个够。”   “老人家,嘴碎点儿难免,也是为你好。”   “那是没轮到你身上,到你你就知道了,说不定哪天就要张罗着给你介绍女朋友呢。”   话到这里,气氛突然诡异地沉默了。   李熏然想起昨夜那个牵手,和那句暧昧的“别动”。他看向曲和的眼睛,黑色的瞳仁像一面镜子,照出自己的脸。   曲和也在看他,目光深深的,直要把面前这个人装进瞳孔里。   他们什么也没说,已似换过了千言万语。   过了花开花落那么久,曲和轻声说了句:“你放心。”   心是被化开的冰,无力地四处流淌。   又到夜晚,熄灯后两人静静躺在床上,李熏然感到有只手从旁边的被子里钻过来,像昨天一样,温柔地、死死地扣住自己的右手。   他像本就在等待这一刻,轻轻回握过去,然后安心地阖上眼睛。   两个人没有其他动作,他们的世界全在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里,剩下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李熏然又做梦了。他梦见自己仰躺在一条小小的船上,面上是融融的阳光,四周是静谧的湖水,它们轻轻拍打船身,一浪一浪,推得小船像摇篮一样,荡出让人倦怠的弧度。这大概就是婴儿待在母亲子宫里的感觉,舒适的,安全的,懒洋洋的。他头枕着手臂,闭上眼睛,在梦里又睡了过去。   M.深渊   六天时间倏忽而过,第七天一早,爸爸和妈妈都要回家了。   爸爸有工作在身,国庆长假能休足七天已是局长的“探亲特权”,妈妈则是惦记着赵叔叔,见儿子在上海过得很好,也就放心了。   吃过午饭,曲和跟李熏然一起送爸妈去火车站,曲妈妈一路泪眼婆娑,叮嘱曲和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然然:“你是哥哥,多看着弟弟。”转头又对李熏然说:“和和要是欺负你,你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做主。”李熏然笑得含蓄:“不会的阿姨,他很好。”   李局长保持着笔挺的站姿,道别的时候还不忘训话:“好好学习,课程别落下。”说完又望着曲和:“有空让然然带你到潼市玩。”曲和点点头:“一定。”   回家的路上,谁也没说话。   路过陕西南路一排排花店,曲和忽然说:“等一等。”转身走进一间。不一会儿出来,手上多了一束花。   李熏然奇怪:“好端端买花做什么?”   曲和笑:“我心情好。”   “这什么花?”   “蝴蝶花。”   “哦。”   继续一路无言,但曲和脚步轻快,透着一股大功告成的得意。   刚进小院的门,曲和动作忽然加快,回身把门锁上,抄手拉起李熏然快步抢到小楼前,忙忙掏出钥匙开门,把人拉进去,然后回手“砰”一声推上门,关了一路的喧嚣嘈杂在外。   李熏然有点紧张,该来的总会来。   曲和把花放在门厅的边桌上,转过身来看着李熏然。李熏然回望着他,眼神微微发颤。他们的凝视里带着不甘、怨怼、凄惶、认命和憔悴,还有汹涌而来的甜蜜。   曲和深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抱住面前的人,用力把他箍进自己怀里。他的头架在他的肩膀上,手在腰上圈得密不透风,直到确认自己的腰也被一双手轻轻环住,才满足地叹了一声:“你的腰可真细。”   李熏然只觉得天旋地转。   有些事,哪怕已经心知肚明,但只要不说出来,便可假装,便可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自己终究是不好骗的。   他听见曲和在耳畔摩挲,用几近沙哑的嗓子说:“在欧洲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也是。”   箍在腰上的手紧了紧,像是确认他的确真实存在于自己怀中。他们就这么抱着,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更重要。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李熏然问。   “去苏州那天。”曲和周身似被蜜水泡过,只觉得整间屋子都洋溢着醉人的甜,“你呢?”   “音乐会。”   曲和整个人一颤,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把人放到自己面前,伸手覆上他的侧脸,语气里是万般怜惜:“是我不好。”李熏然偏着头把自己的脸就向那掌心,微闭着眼轻轻蹭着,像对这样亲昵的肌肤相触渴望已久。   曲和觉得自己的心软得像一团棉花,蓬蓬松松地塞在胸间,明明很轻,却又把整个人塞得满满的,再没有多余的空间留给其他任何东西。“可我大概在听到你的名字时,已经被下了蛊。”他开始相信命运,信那种叫缘分的东西,为了今天这一刻,他前29年人生里的一切,都值得。   李熏然哧一笑:“你别贫嘴,太肉麻了。”   曲和却十分严肃:“我说的是真的,只是,以前我并不知道。”   李熏然摇摇头,想对他说:不知道其实更好。但这样的时刻又实在不愿煞了风景。   他并不是今天才发现曲和的心意,他是刑警,最擅长观察蛛丝马迹,他们之间留下过太多证据,稍微一想就能真相大白。证据在他脑子里层层叠叠,堆得山一样高,他却把它们束之高阁,碰也不碰。   他逃避。   不然还能怎样?拖着他跟自己一起跳进深渊里?他知道如今同性之爱已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感情,20出头的年轻同性恋人甚至可以坦然在街头牵手,接吻。但他和曲和不同,他们曾有各自心爱的女人,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过去,还有成长年代里无法摆脱的对同性恋的禁忌,他们谁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一个男人。让真相大白对两个人来说都太残忍,短暂的甜蜜之后,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家人、未来,哪一样是他们拒绝得起的?这些,难道都不去想吗?   但现在,这一切顾虑都不重要了。那扇门推开后,他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回头。   曲和伸手来找他的手,拖着他走去沙发坐下。他们很自然地十指紧扣,就像这七天来的每一个夜晚做熟的那样,好似除了这一种牵手方式外,已不会其他姿势。   李熏然定定看着曲和,他对自己说:管他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然后他举起右手贴在自己唇上,印下深深一个吻,再把掌心缓缓贴上曲和的唇,用力印上去,像用自己的心在那里盖了个章。   “我到现在还是不能接受爱上男人这件事,可我真的爱上了你。接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悠悠地说,眼里泛起一层雾气,带了些埋在底里的绝望。   曲和用自己的手盖上他的手,唇吻着他的掌心,蠕蠕而动:“我知道,我懂。可已经爱了,有什么办法?”   李熏然抽回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许久才抬起头,眼里的雾气更浓:“我想亲你,可我的心又抗拒,总觉得不该,这一切,都是不对的。”   说完,他忽然欺身而上,对着眼前的人狠狠吻了上去。   曲和被撞得向后一倒,半卡在沙发扶手和靠背之间,慌忙伸手罩住忙乱扑过来的人,唇接住他的莽撞,温柔地回应着。怀里的人吻得毫无章法,只是用唇蹭来蹭去,带着义无返顾的仓惶。曲和一下一下接着他的吻,轻轻吮他的唇瓣,用牙齿浅浅地咬,咬得人微微发起抖来。   他一只手在李熏然后背上下摩挲安抚,另一只罩着他的头,毛茸茸的触感跟慌乱的扭动汇在一起,让人心疼。   迷离地躁动了很久,李熏然终于肯停下来。他趴在曲和肩上喘气,耳朵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曲和明白这一切慌乱的源头,他也是男人,他懂得。   他们是两个男人。   他们跨过了第一道坎,但那第二道坎更高更难,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跨越。   他的手一下下拍着李熏然的背,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别怕,一切有我。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做。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李熏然被这句话安了心神,身体明显放松下来,他渐渐适应了这样亲密的距离,整个人趴在曲和身上,手从沙发和身体的空隙里穿过去,环住面前的人,头舒服地搁在他颈窝里,好半晌,他说:“这是,我第一次亲……”   曲和一手挎在他腰上,另一手放到他脖子上,就这么把人兜着,怕他掉下去,嘴里说:“我不是,对不起。”   李熏然埋在他脖子间吐出一口热热的气:“我知道。” ☆、我爱你,谜一样(1)   A.你一直都在   爱并不存在于“我爱你”这样的话中,它的存在一直是个谜。   《牡丹亭》里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红楼梦》里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杜丽娘为什么会爱上柳梦梅?没人知道。官方的解读是为了反抗,但你信吗?即使贾宝玉和林黛玉,这样视爱情为生命的情侣,也需要旁人的佐证来明确心意。   爱情是如此难以捉摸,虚无缥缈,但古往今来的人们对这件没有实体的东西依然痴痴若狂,没人能看透,也没人能逃脱。   它像毒品,让人自甘沉溺,欲罢不能。   李熏然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投入到这场爱情里,他的顾虑还在,他的担忧一点儿没少,但曲和安静的声线让他愿意暂时把它们收藏起来。   我们至少有两年时间,他对自己说。其实,是一年零八个月。   曲和保持卡在沙发里的姿势,环抱着半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他们不说话,静静从对方身体里汲取力量,获得牵手走下去,面对世界的勇气。   他用自己的侧脸去蹭怀中人的耳朵,清楚听到身体里有泡泡欢快炸裂的声音,内心似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而快乐过,连考上乐团首席的喜悦也不能比。“我想,你比我的大提琴重要。”他很高兴自己认清了这个现实。   他明白这句话的份量,松开环住他的手,撑着沙发坐起来,看他别扭地卡在沙发里,姿态已有些僵硬。“是我比大提琴重吧。”他忽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我的手还有一点儿知觉,你还可以再挂一会儿。”他满声满眼都是笑。   李熏然伸出手递过去,曲和立刻握住,借力坐正,顺势活动活动肩膀:“说真的,我以后真得跟你一起跑步了,不然抱不动你。”   “我可以抱你。”李熏然觉得心被放回肚子里的感觉很好,他又是那个正常的、能打能闹、能说能笑的李熏然了。   曲和只是看着他笑,空气里滚动着一缕缕甜。   李熏然也笑,他往沙发上靠了靠,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说好的我的礼物呢?”   曲和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左胸上:“在这里。”他看着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礼物。”   掌心隔着棉布,依然能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李熏然闭上眼睛,让手掌传来的触感在黑暗中更清晰,仿佛把他每一根血管的振颤都握在手中。“跟我的跳得一样快。”   这栋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没有谁会来打扰,真好。   “我饿了。”李熏然说。   “我记得以前好像说好的,饭是你主做。”曲和还是笑,他前29年的笑意加起来,大概也没有今天的浓。   “可你现在比我会做。”李熏然觉得今天自己有资格撒娇。   曲和站起身:“我做,你吃。你吃饱,我开心。很公平。”说完他猝不及防弯下腰,在李熏然嘴上轻轻一点,转身足不点地走进厨房,留下一身粉色的气泡飘在沙发上的人眼前。   李熏然掐掐自己的手,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幻觉。   没有买菜,晚餐只是两碗面,配上几碟中午的剩菜。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前,李熏然一口一口吃面,不时夹上一筷子菜,就是不说话。   曲和纳闷:“这是怎么个情况?面不好吃?不好吃我给你重新做。”   “我怀疑那次出现幻觉,是因为我发现对你……但是今天为什么没有出现幻觉?”李熏然闷闷的,他的一道坎暂时跨了过去,可还有另一道在前面等着。   曲和停下筷子:“所以那天晚上你奇怪的动作,就是因为发现你喜欢我?”   李熏然愣住:“什么奇怪的动作?”   “你一直用手摸我的脸,像盲人一样,从眉毛摸到下巴。”   李熏然想起来了,脸刷地一红。   他在苏州乐园制伏犯人的样子历历在目,曲和也是那时才真正发现,自己认识的只是一部分李熏然。他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曾参与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不是被照顾的弟弟,而是可护得一方百姓安宁的刑警,是人们心中正义与力量的代言人。他的眼睛澄澈如泉,不是因为他懵懂无知,更不是因为他不明世事多艰,而是因为见过太多,想的更太多。他不是遇事不知所措躲在人后瑟瑟发抖的小女生,不应该还有什么能打倒他。可他最近却过得如此艰难,被那颗种子一再折磨,能获得一晚安眠都属奢侈。   曲和走到他身边蹲下,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以后我就在这里,你不要一个人苦撑。你可以随时摸到我的脸,我保证这不是幻觉。今后就算出现幻觉,我也一定会在你的幻觉里,跟你在一起。”   李熏然用手指细细分辨面前这张脸的轮廓,声音软弱而挣扎:“你的确在里面。你一直都在。”   B.一幅画   通常晚饭后的娱乐活动是看电视,或者各自回房上网玩儿。   今天当然不是通常,今天如此特殊,必要有一个不平常的娱乐来安抚怦怦乱跳的心脏。   他们决定出去散步,像那些相伴了几十年的老头老太太一样,牵着手,在街上慢慢走。事实上,他们已经互相陪伴了四个月,感觉上像四年那么久。   绍兴路的另一个好处这时就显现出来。   僻静的小街,入夜后几乎没有行人,昏黄的光只在灯柱下笼成一个圈,照不到其他地方。   他们拖着手在路上走,想象这是在白白的日头底下,街上人来人往,没人对他们投来好奇、打探甚至厌恶、鄙夷的目光,好像手牵手的两个男人特别正常,只是万千情侣中的一对。这样走着走着,就似乎真有了一种昭告天下的光明正大,拖着的手轻轻甩了起来,荡秋千似的,越荡越高,恨不得能让所有人看见那紧扣的十指。   然而路上根本没有人。   街边一栋栋小楼透出灯光,把城市的夜点成一张织金绣银的绒毯,毯子下面,每一间安静而明亮的小屋里大概都有一个故事,像他和他的故事。   区区500米,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直走得月亮都困倦起来,懒懒地发着毛刺样的光。但他们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满心满脑都是一种崭新的欢愉。这世上要碰到纯粹的两情相悦有多不容易,碰巧他们两人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格外珍惜。   走完500米,再慢慢踱回来,曲和在自家小院门口停下脚步。   他看着李熏然,眼里泛起一层暖金色的光:“我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初吻。”   他轻轻把他推得靠在路灯柱上,左手垫在他的头和灯柱之间,右手撑在灯柱上,没有一丝犹豫,便贴上了他的唇。他用舌尖浅浅舔着,走了一个晚上的路,两人的唇都有些干,他的舌尖像水草,湿漉漉的,让紧绷的唇线软了下来。然后他像敲门一样,轻轻扣了扣对面的牙齿。   他被圈在橙红的灯光里,目光有些迷离。那张脸欺过来时,他自然地闭上了眼睛,手虚虚搭在肩和背交接的地方。他感觉到舌尖在扣门,便微微张开口,以自己的舌去碰他的。有种过电一样的颤栗从大脑深处划过,他的手加了力道,攀上他的脖颈,舌越探越深,纠缠在一起,像他们曾经千回百转挽着的手指。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初吻的模样,却绝没想过现在的情形。他曾经在漫长的暗恋中被消磨了心绪,对吻上自己爱的人这件事已经没了期待。但它就突然到来了,他连思考都没有时间,更无法做出任何准备。但这样,很好,真好。   他圈着他靠在灯柱上的身体,唇紧紧贴着他的,感受到他缠绵的回应。像细胞核里生出一种暖,连眼眶都被暖得发热,只有吻得深些,再深些,想把胸腔里那股浓稠胶着的爱意缓缓度给他,像把生命的源头尽数交付于他。他以前也爱过别人,跟崔瑶的顺理成章,跟夏白露的因怜生爱,但那都不是现在的感觉。疼爱、倾慕、包容、占有、惺惺相惜、恋恋不舍、心心相印、绵绵若恨……无数细微的感情混成一股,他无从分辨,只想把自己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变作他的。他爱上了跟自己有着同一张面孔的男人,他爱上了自己曾当作弟弟的人,但那又如何,他就是爱上了。   这个吻如此美好。在深夜的街头,他们像一对最普通的恋人,放肆地对世界说:我们在一起了。他愿意带他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愿意被他带着去任何地方。   灯光从头顶洒下来,罩住投入拥吻的两人,像为他们披了一层薄纱。他们完美的侧颜在光和影里若隐若现,似一幅锦缎织就的画,一针一线,巧夺天工。画中人的每个毛孔、每根发丝都向外渗着爱意,密密匝匝裹住了对方。   爱,那传说中谜一样的感情。 ☆、我爱你,谜一样(2)   C.早点睡   他们走进家门时,墙上的钟指向12点,午夜。   门厅的边桌上还放着那束蝴蝶花。   曲和喜滋滋找来一个细颈玻璃瓶,装上水,把花统统放进去,然后端端正正摆在边桌上。   李熏然看着他跑来跑去,像个思春少女一样满身都闪着粉红色,忍不住笑:“你到底为什么买花?我可不是女人,我不收花。”   曲和正蹲在桌边整理花枝,听到这话抬起头,一脸被幸福冲昏了头的得意忘形:“我给我们俩买的,给这个家买的。”   “为什么是蝴蝶花?”   “我碰巧知道它的花语。”曲和眨眨眼,一脸神秘。   “所以是不打算告诉我?”李熏然抱臂对他邪邪一笑。   曲和有点儿招架不住,他还没见过李熏然这样笑,那张跟自己一样的脸现在看起来竟然是魅惑的,像是明知道自己具备多大杀伤力还故意出招,非常犯规。   李熏然见他呆愣愣蹲在地上,眼睛定定看着自己,立刻又有点儿赧然,转身向里走,边走边说:“好像我不会自己查一样。”   曲和回过神来,起身在后面跟上:“自己查好,自己查到的记得牢。”   李熏然回头丢他一个白眼:“你别顺竿儿爬。”   曲和又去找他的手,一下拽住:“你别管什么意思,你就说漂不漂亮吧摆那儿。”   李熏然停下来,仔细端详。那花是白色,并不起眼,花瓣肉嘟嘟地堆叠在一起,让他想起小时候常吃的炸虾片——咦,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联想?吃货的逻辑不可理喻。   “花不错,瓶子不好。”   “明天换一个,我去买。”曲和从善如流。   气氛本来是可以一直这么轻松下去的,但洗完澡后,一个问题摆在面前,空气就又有点儿尴尬起来。   关于晚上怎么睡的问题,他们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根本无暇考虑,现在,不得不考虑了。   本来这也不是问题。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是意外之喜,是曲和踮着脚尖伸长手才够到的恶之果,他暂时没有更多胆子去摘取更大更甜的果实,事实上他也根本没做好准备,他相信李熏然更是没有,他从头到尾都是在逃避的。   所以如果没有之前的七天,他们这会儿大概会自然地互道晚安,然后各自回房,再加一个晚安吻,或许。   但是,偏偏就有了那七天。他们同床共枕,呼吸相闻,心事重重,夜不能寐,最后手缠着手眠了七晚。   心理学家说,习惯的形成有三个阶段,7天——21天——3个月。7天,足够一个习惯初具雏形,比如不拖着那只手就无法入睡,比如乍然分开各自回房似乎是在否定这一整个晚上所有的拥抱与亲吻。   两人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沉默,沉默,沉默。   曲和偷偷看李熏然,他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大毛巾包住整个脑袋,擦得浑然忘我——或者说是掩耳盗铃。   曲和暗暗叹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我先去睡了,记得头发擦干再睡,头疼我可治不好。”   李熏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脑袋从毛巾底下探出来,额头前翘着几根呆毛,显得整个人又萌又软。他抬眼望向曲和,欲言又止。   曲和被他的卷毛萌了心窍,伸手上去就揉,隔着毛巾狠狠挠了两把:“被你爸占了七天的床,你是想坏了吧,擦完赶紧回去睡,都快1点了。”   李熏然听见这话肩膀明显一塌,松下来,挑着眉毛笑得露出小小一排白牙:“快去睡你的吧,就比我大一天,比我爸管得还紧。”   曲和喜欢看他笑,觉得那是比什么都好看的风景。他转身向楼上走去,走到一半又回过头来:“头发擦干再睡啊!”   “哎,你说的以后跟我跑步,明天我可叫你去。”李熏然在他背后喊。   你每天睡得懒猪一样,八点才起,叫我?曲和心里充满不屑,哦不对,是宠溺。   门对门的两个房间都熄了灯,但房间里的人,都没睡。想想也是,这样的一天过下来,谁能睡得着?   曲和躺在床上翻,烙饼一样,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你还没跟我说晚安。”李熏然发来的。   曲和不翻了,立刻回:“这不还没睡么,舍不得睡。”   “那也得睡,明天还上班。”   “你是不是又睡不着?”   “还行,习惯了。”   “MP3戴着呢?”   “嗯。”   “那赶紧睡,听话。”   “好。”   “晚安。”   “晚安。”   D.跑步   李熏然是说到做到的人民警察,说跑步就跑步,说叫起床就叫起床。   曲和牵手成功,心里的甜蜜劲儿一时半会儿根本消不下去,1点躺下愣是在床上滚到2点才勉强昏睡过去,连一个梦还没来得及做完,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挠自己脑袋,狮子爪一样。他伸手把那东西打掉,没多久又来,这次挠得更狠,透着不耐烦。   曲和花了好一阵才把自己从梦里扯出来,朦胧间发现还真有个爪子在挠,不是做梦!他睁开眼睛,没睡够,涩得很,猛眨了两下,才看清床边站着李熏然,不用说,爪子是他的。   “几点啊你就来闹我。”曲和一脑门子不清醒,爱情的力量再伟大也不能叫人不睡觉,困死了,求放过。   可李警官就是不放过:“6点,我以前在警校都这个点儿起床跑步,今天可是特意为你起这么早,给你半个小时清醒上厕所。”说完转身出门,威武霸气。   曲和还是懵的:这什么情况啊?!   情况就是,李警官让你跑,你不得不跑。   凌晨六点半的绍兴路,昨夜的暧昧气氛荡然无存,天刚蒙蒙亮,各个小楼里陆陆续续有人活动的迹象。   李警官一身运动服,身板笔挺,跑起来长腿如轮转,煞是好看。   曲教授很受不了。他一艺术家,就不是搞运动的材料,再加上觉还没睡够,跑不上一百米已经呵哧带喘。   李熏然停下来原地踏着步等他:“怪不得你坐个过山车脸就煞白。跟我跑上一个月,包你身体倍儿棒。”   曲和都快哭了:“祖宗你饶了我吧。跑步没问题,咱能别起这么早么?能别一上来就跑这么快么?你看我腿跟你一样长就觉着我能跟你跑一样快?”   李熏然自己最近一直睡不好,两点睡六点起不是难事儿,倒忘了曲和没有睡眠问题,一琢磨只睡四五个小时确实少了点儿,脸上就带了歉意:“昨天你睡得晚吧?今天是我大意了,要不你再回去睡会儿?”   “别别,我起都起了,不能白遭这份罪,坚持跑完吧,慢点儿行么?”曲和是认命的,毕竟李警官也是关心自己身体。   于是绍兴路上早起的人都有了福,他们看见一对丰神俊朗的双胞胎以不大科学的速度晨跑,一个嘴角带笑步伐坚定,一个眼神迷离出脚踉跄。渐渐升起的朝霞给他们周身镀上一层金,让整条路像从童话世界里修出来一样,美得不真实。   没有谁能比此时坐在早餐桌前的曲教授更幸福了,他默默伺候了李警官一个多月的早餐,今天终于论到自己享受——当然他也是实在没力气再动,跑步这个运动太可怕!   李熏然本来让他先回家,自己去瑞金路买小馄饨当早饭,可是曲教授正处于告白成功头脑已被冲昏的华文正楷加粗的热恋期,这种时候大脑通常只会给人发送一条指令:腻在一起,能腻多久就腻多久,一刻机会都不要放过!   曲教授很合格地执行了大脑的指令,就算腿上的肌肉跑得像拉紧的弹簧,一动就龇牙咧嘴地尖叫,他也要身残志坚地跟着一起去买!   这一路走得李熏然心惊胆战。曲和的手总不老实,趁一切机会蹭过来,碰个指尖,勾个指头,李熏然在袖子底下左躲右闪,很是狼狈。   他瞪一眼曲和:大马路上!   曲和一脸正直严肃,目视前方,弓着腰,手干脆直接扶上李熏然的肩膀,扭头递一个眼神:这下没问题了吧,我腿疼,走不动。   李警官怒而不能言。   为什么不在店里吃?因为店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起腻呀!   所以他们现在坐在家里的餐桌前,李熏然正把小馄饨从打包盒里倒出来:“快趁热吃,再不吃汤都要泡干了。就你,非要打包。”   曲和现在就算是喝黄连水都一嘴甜,李熏然说啥他都觉得是在表扬自己:“家里多清净,吃完还能冲个澡,我跑一身汗。”说完他坐着不动,看看碗里的馄饨,拿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李警官,拼尽毕生技能卖了个萌:“太累了,吃不动……”   李警官白他:“你用手跑的步?”   他不说话,铁了心要把萌卖到底,只是拿眼睛对着人闪,闪得人眼晕心热。   李熏然受不了,舀起一个馄饨塞到他嘴里:“你快把我给肉麻吐了!这还怎么吃早饭?!”   曲教授卖萌成功,收了神通,闭着眼嚼馄饨:“好吃!再来一个!”   李熏然懒得搭理他。他睁眼盯着人看:“你吃不下啊?要不要我喂你?”   李警官吓得一激灵,赶紧转移话题:“你说你今天在大马路上是不是发疯!”   曲教授撒娇:“高中以后我就没正经跑过步了,腿疼。再说又没人看见。”   李熏然放下勺子,支着头,漂亮的、圆圆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以后咱们天天晚上在绍兴路散步。”   曲和怔怔的,好一会儿憋出一句:“哎,知道了。” ☆、我爱你,谜一样(3)   E.说好的带你吃好吃的   “李警官你到哪儿了?”曲和坐在落地窗边,眼睛不停看外面马路。   “出地铁了。在哪条路上来的?”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急匆匆,气喘吁吁的。   “陕西南路襄阳路,路口。你别急我也没催你,过马路看着点儿。”   “你先点上吧,等我到了正好能吃。”   “人多着呢,且等着。别着急啊别着急,小心看路,再摔着!”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没用?过个马路还能摔一跤?”李警官声音明显不乐意了。   曲教授赶紧哄:“人这不是关心嘛,关心你懂吧,爱的表现。”说完赶紧看看四周,竟有点儿大庭广众之下偷偷摸摸调情的小刺激。   “别肉麻,我到了,你在哪儿呢?”   “这儿呢这儿呢!”曲和挂上电话,脸贴到玻璃窗上使劲挥手。   李熏然走进店里坐下,看看四周:“听你吹那么厉害,这店看着也不怎么样啊,椅子跟我们学校食堂里拿的似的,人倒是真多。”   “你别以貌取人,”曲和指给他看,“看见没,门口那儿是外卖区,人都排大马路上了,每天的鸡就那么多,来晚了就没了,每天不超过七点半准关门。”   李熏然咋舌:“这么厉害!”   “那当然,我鉴定过的,还能有错。”曲和说完飞个眼神过去,压低声音凑过去补一句:“比如你。”   李熏然脸刷又红了,狠狠瞪他。   曲和缩回身子坐好,看着他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变得这么油腔滑调爱调戏人。   爱情的力量,他想。   曲教授也想做个正经人,但他就是忍不住。   等了20分钟,鸡才端上桌,李熏然已经饿得没了脾气,窝在椅子里蔫头搭脑。   曲和给他调佐料:“这个是酱油加姜末调的料,把这碟辣酱拌进去,蘸着吃,你就知道多好吃了。”说完蘸好一块鸡肉放李熏然盘子里。   李熏然赶紧端坐:“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曲和知道他怕什么,便收了手,转头招呼服务员:“我们还有葱油拌面和鸡粥,快点儿上啊!”   那鸡煮得九成九熟,骨头里还带点血色,金黄的外皮刷了层麻油,一丝丝清香直往鼻子里钻。李熏然咬了一口,嘴里立刻发出无比享受的哼唧,皱着鼻头闭着眼直甩脑袋,一边嚼一边呜呜咿咿:“好吃!好吃!”   曲和自己也不吃了,就盯着他笑:“我说好吃,你也不用这么捧场吧。”   李熏然好容易嚼完咽下,满脸幸福:“这辣酱,太好吃了!”说完想想,问:“他们卖么这酱?”眼神迫切犹如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曲和无奈:“人家不卖,人家叫振鼎鸡,卖鸡的,你找人家买辣酱,这是不尊重人家的招牌产品。”   李熏然不气馁,扭头看看外卖区,神秘地把头探向前几分,曲和非常配合地也把头凑过去,就听他压着声音说:“那我们偷点儿走成么?”   曲教授忍着笑,也压低声音严肃地回他:“李警官,你可是警察,控制一下自己。”   李熏然往椅背上一靠,沮丧地说:“我也就那么一说。”说完转眼瞪曲和:“这么好吃的东西,你现在才带我来吃!”   曲和投降:“我的错我的错!以后想吃咱就来,不行咱打包。”   面终于上来了,曲和颠颠跑到外卖窗口,又多拿了两碟辣酱:“这面拌上酱,更好吃。”   李熏然此时已吃得心驰神摇,两腮鼓鼓地边嚼面边说:“唔唔,面也好吃!粥也好喝!不行了撑不下了……”   曲和自己没吃多少,见人吃得开心,自己也一本满足,舒适地半靠在椅背上:“你可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要是再能把觉睡好,就更好了。”   李熏然吃得投入,没接话,直撑到胃里一丝空隙也无,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摊在椅子上打了个嗝。   “我爱振鼎鸡!我爱上海!”他也不管还在店里,兴奋地喊,然后眼神转到曲和脸上,带了流转的光晕:“谢谢你。”   曲和在桌子下面偷偷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F.两年后   饭后是走路回的家,所以夜游绍兴路的活动就取消了。   两人像以前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过这回靠得很近,很近。   曲和状似无意,其实蓄谋已久地把左手搭到身边人肩上,李熏然没动静。   曲和胆子就大了,把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李熏然略僵了一僵,还是放松下来,然后也伸出一只手搭到曲和肩上,挑衅地看他一眼,使劲把人也往自己这边揽。   曲和很配合地靠了过去,顺势把头就放到了他肩上:“还挺舒服。”   找到了合适的姿势,气氛就和谐起来。电视上放的是曲和最爱的美剧,《Fringe》,他自己看过一万遍了,但就是想跟人再一起看一遍,这个人,是特指。   李熏然职业关系,对罪案剧很感兴趣,一路跟着女主角推理。奈何这不是普通罪案剧,硬科幻,边缘科学,玄乎乎的,放在案子里一搅和,李熏然被搞晕了,看了两集没一次猜对凶手。   剧里的疯子科学家老头正在给女主角分析:“你在梦里是感觉到自己杀了人,还是亲眼看到自己杀了人?”   “我看见自己杀人。”   “那就是说你在梦里是个旁观者?按理说,梦见杀人,自己应该是执行者,你应该看不见自己才对。这么说,可能是你的意识被人控制了……”   李熏然心中一动。   “你说我该不该把自己发病的真正原因告诉刘教授?”他问。   “你还是觉得真正的原因是我?”   李熏然犹豫:“我觉得至少有关系吧。那晚听你演出,有一瞬间我觉得心像被系了个绳子,扯得疼。后来晚上发病前,我刚意识到自己对你……”他停了停,发现自己还是很难说出“喜欢”“有感情”这些字眼,“然后就开始头疼,《雕刻》就在脑子里响起来了。”   曲和从他肩上抬起头,看着他:“那你想把这些告诉刘教授吗?”   李熏然不说话,曲和的手在他肩侧上下摩挲,轻轻拍着。   好一阵,李熏然摇摇头。   曲和点头:“你不想说,那就不说,反正有我。”   李熏然看他:“你又不是心理医生,有你有什么用?”   曲和很认真:“你发病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我,但又觉得不能喜欢我,所以矛盾挣扎。现在不用挣扎了,也就不会发病了。”   李熏然揽着他的手紧了紧,心里像翻了一艘船,引来一个巨大的旋涡,卷着一切往下沉。   一张碟放完了,曲和起身去换碟。   李熏然想转移话题:“现在都网络时代了,看个剧还得放碟。”   曲和转身回到沙发上,搂着人继续坐好:“这不房东配的嘛,没给配显像管的就不错了。以后咱买台网络电视,想看啥看啥。”   “总共再住不到两年,还买新电视。”李熏然话没过大脑,一说出嘴立刻发现不对。   曲和手上的劲果然一松,整个人抖了抖。   李熏然连忙转身看他,曲和也正缓缓转过头来看向他,眼里有被惊扰的困惑和彷徨。   从昨天到今天,短短两天时间,他们的关系天翻地覆,心也跟着起起伏伏了好几回,但终归是有巨大的喜悦撑着,未来可能面对的困难都可以暂时不去想它。   在曲和的想象中,他们的未来就等于下半辈子,他们才29岁,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消化一切,没有什么是时间摆不平的。只要相信,就有幸福,这是蝴蝶花的花语,是他对他和他、他们的家的期望。   的确,没有什么是时间摆不平的,除了时间本身。   曲和忘记了李熏然在这里只是客居身份,或者说他的大脑选择性地过滤了这件事。   李熏然,他终究是要回到潼市去的。   这个刚刚被无意提起的事实像一把重锤,先是狠狠砸在他头上,紧接着又一锤敲扁了他的心。   李熏然有点慌乱,他极其后悔。虽然这个问题早晚会被提起,但不应该是现在。他原本只做好了暗恋的准备,两年后带着回忆回家,也就够了。后来收获大大超出预期,但究竟两年后如何,他无从考虑,更不敢去想。   曲和稳了稳心神,握起李熏然的手:“两年后,你是要回去的?”   李熏然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曲和的手紧了紧,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消下去,慢慢翻出叫人心痛的绝望:“能,不回去吗?”   李熏然只觉得心若刀砍火炙,无法开口。   10月的上海本还留着夏天的尾巴,此时却有冷风吹进小楼,森森然冻住了空气。   电视里女主角说:“我被绑架有什么要紧,谁在乎?反正我逃出来了,我在乎的是他们要用这些巨型感冒病毒干什么!”   “我在乎!”男主脱口而出,随即又掩饰似的解释:“只有知道谁绑架了你,才能知道制造这些病毒的根源。”   半疯的科学家爸爸意味深长地笑:“她很漂亮,不是吗?你觉得她会不会叫我爸爸?”   然而谁也无心再留意电视,曲和的手一点点凉下来,冰一样。   李熏然抽出手,回握住他的,想把冰暖回来,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他垂下头,用低到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说:“我是警察,早晚,要回去的。”   曲和还是听见了。   他直直坐在那里,眼神在李熏然身上逡巡,像飞得极倦的鸟,努力想找到落脚点,却怎么都找不到。   李熏然想说点什么安慰他,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们就这么静默着。   钟在墙上滴答走了不知多少圈,曲和突然捧起李熏然的脸狠狠亲上去。   这个吻没有了昨天的温柔,一切进攻都是强硬的,凶狠的,吮吸,索取,啃咬,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急切和沉痛,像是看透了周遭一切均为虚幻,只有眼前这个人、这张唇可以把握。   李熏然默默闭着眼,任他在自己唇上、眼上、脖颈上留下一个个痕迹,只伸手揽住了他的背。   曲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把李熏然推得躺在沙发上,由脖颈吻到锁骨。细而长的线条被皮肤紧紧绷着,舌在其上用力舔舐,有一种行走在悬崖边缘的战栗美感。渐渐的,吻像失去了控制,红了眼,曲和忽然伸手到身下人的领口,用力扯开他衬衣的扣子。   李熏然被吓住了。   他立刻明白这代表什么,用力推着身上的人:“曲和,别!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我们好好谈谈。”   曲和充耳不闻,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衬衫已被他扒得滑落肩头。   李熏然一急,抬腿顶上对方小腹,慌乱间加了三分力道。   曲和吃痛,弓身瑟缩一下,之前那股狠劲似也顺着这一痛卸了出去。 ☆、我爱你,谜一样(4)   G.答应我   昨夜,也是在这沙发上,他们吻着对方,一个慌乱,一个温柔。   今夜,还是这沙发,他们再次吻上,依旧一个慌乱,一个温柔。   李熏然坐起来,拢好衬衣,背靠着沙发扶手,一声声喘着粗气。曲和看着他,眼眶有些发红,许久,说了一句:“对不起。”   李熏然定了定神,伸手去拭他的眼角:“不用,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曲和摇头:“我答应过你,不会做你不愿意的事。我只是,忽然慌了。”   李熏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面前的人。   他一直抗拒,挣扎,即使经过了昨天、今天,他坠入深渊的心底始终有一道锁,锁住了某些他挣脱不破的底线。他爱上了男人,这件事像一杯御赐的鸩酒,不饮,会死;饮,还是会死。   可曲和这样义无返顾,他被喜悦涂满的脸让人不忍心拒绝。他是才华横溢的音乐家,他为他学习做菜,他拉小夜曲给他听,他哼歌帮他入睡,他懂得他心里所有的恐惧和担忧,他被爱情伤害过两次,依然如此投入用心地生活……   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恰巧也爱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灰了心,眼里像被撒进一片沙,干涸龟裂。   李熏然揽住曲和后颈,把自己的唇贴了过去。   他没有更多亲吻的经验,但吻自己爱的人不需要技巧。他回忆着昨夜路灯下的那个吻,那种美好大概可以医治受伤的心。他学着样子轻吻唇瓣,探索前进,跟他的舌纠缠,用力吮吸,满怀爱意地轻舔。他连呼吸都渐渐忘却,只记得要把自己的心意,用这个吻放进他心里。   曲和紧紧回抱着他,闭着眼睛接受这个主动送过来的吻。   他的痛苦,纠结,挣扎,他全都知道。他愿意等他,等到他完全放开心结那天。但他没想到在他心里,他们的这段关系是有时限的,也许两年之后,他真的会狠狠心走掉,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个认知让曲和惊慌,他忽然生出一股念头:既然求不得天长地久,那就不要再等,至少给自己一个曾经拥有。   所以他慌不择路。   他只想拥有他,哪怕一次,也好过没有任何回忆留下。   可是现在,李熏然这样动情地吻过来,吻里有安抚,有倾诉,有一切他说不出口的情意。   曲和只能心软。   蝴蝶花在花瓶里静静开着,如果它会说话,大概也会像沙发上的两个人一样,一语不发。   这是一个漫长的吻,他们吻过了日升月落,潮来潮去,仍然舍不得分开。   但吻无法解决问题,它只能缓和情绪,有时候它甚至连情绪都缓和不了,空留一波波对感官的刺激。   曲和终究需要得到答案。   他轻轻推开李熏然,双手握着他的肩,气息微促。稍稍平复了一下这个长吻带来的澎湃心绪和潮红面色后,曲和开口:“熏然,你真的觉得我们只有这两年,没有未来?”   李熏然知道,这一次躲是躲不过的,他只能回望住曲和的眼睛:“就算我能留下来,未来又是什么?”   曲和抓着他肩膀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未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熏然眼里是绵绵不绝的哀伤:“想什么办法?跟爸爸说?跟阿姨说?真的能说吗?”   曲和狠狠点头,像是在安慰对方,更像是在鼓励自己:“说!我去说!”   李熏然摇头:“你不了解我爸爸,他,绝不会同意。他会有什么反应,我根本无法预料。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反应只有坏的,没有好的。”   曲和的手指几乎掐入他的肉里,眼内似要滚出岩浆来:“只要你答应我,别放弃,别离开我,未来所有问题我们一起面对,所有难题我去解决!答应我!”   李熏然觉得自己没有办法不答应。   跟他比起来,自己的软弱像一跟刺,刺得两人都鲜血淋漓。他在感情上从来无法强硬,每一次选择都是退缩。但他遇到了曲和,也许,这真的是命。   李熏然点点头,然后便被一把拖进对面的怀抱里。他们使劲掐着对方的背,用大脑无法控制的力量想把人按进自己身体里,胸腔里,血管里,心脏里。   H.千里之外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默契地谁也没再提两年后的问题。   李熏然没再发过病,刘教授的治疗也没有任何进展,唯一看得到变化的,似乎只有他的功课。   他学到艾森克的人格维度理论,人格的个体差异主要是遗传造成的,因为人格的三种基本特质在一个人的一生中保持相当的稳定性。   那么,为什么我却在29岁这年突然变得不稳定了?   李熏然最近求知若渴,未来的问题不能碰,那么就努力解决内心的问题。他把学到的所有人格心理学课程,跟薄靳言说过的和自己记得的谢晗的表现一一对照,谢晗不是一直想逼出薄靳言的第二人格吗?那么人格维度理论也许是一个突破口?   曲和明显没有从前快乐,他的眉间总有一团云,无论眉头展开或皱起,它都躺在那儿,像一只粘人的宠物,赶也赶不走。   留给他赶走这团云的时间也并不多。现在除了日常的乐团排练,他每周还要到音乐学院教五堂课,剩下的时间一对一教学生,四个学生,都来家里学,每人占去他两小时。很正常的乐团首席日常,大多数乐团首席过的都是这样井井有条地赚钱的日子。   不正常的是,曲和比刚到上海时更加不合群。   方梦秋是个聪明的女人,几次试探未果后就明白曲和对自己完全没有想法。聪明的意思是,懂得适可而止。她不再对曲和进行任何尝试,似真的已把自己划进了普通朋友的范畴,所以她现在也是曲和在乐团里为数不多能说上话的几个人之一。   曾经有聪明人说过,如果你没有办法成为他的爱人,那么就努力做他的朋友,朋友有时比爱人更长久。   想来曲和现在是认同这句话的,如今套在他和他的爱人身上最大的枷锁,正是时间。   但至少表面上,他们的日子还是和谐美满的。   李熏然坚持每天早上六点来叫人跑步,为此曲和再也不敢晚睡,腻腻歪歪的夜游绍兴路活动便进行得断断续续。   早饭一起在家吃,你喂喂我,我喂喂你;晚饭尽量一起在家吃,你喂喂我,我喂喂你。   李熏然渐渐不如初时那样抗拒,你喂我我喂你活动进行时,他不会再大叫肉麻,一双圆眼睛里流出宠小孩子一样的神情。甚至走在街上,面对曲和伸过来的手,他也不再躲避,任人勾住手指尖,再慢慢爬上来,勾住整根手指,最后拖住整只手。   但一切也就仅止于此了。   他们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每晚依旧分着房睡,睡不着就用微信聊天,仿佛相隔万里之遥。   直到有一天,他们真的被隔开千里。   曲和又要随着乐团去北京出差了,这次还是一个星期。   李熏然坐在沙发上看他收拾东西。   “你就在你屋里收拾不行嘛?这上上下下折腾。”   “屋里收拾完了还得拎着箱子下来,多重。”曲和正把几本乐谱往箱子里放,想想又加进几本东野圭吾。   “你就那么爱看推理小说?比我一刑警看得还勤。带这么几大本书,多累。”   “路上无聊,总不能看琴谱。你又不在,没人陪我说话。”   “不是有方梦秋嘛,红颜知己。”   这话让曲和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带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知道你会吃醋,我就放心了。”   李熏然被曲和调戏久了,脸已不会轻易再红:“普通朋友嘛,我知道。九月开学以后,我倒是经常在图书馆偶遇张彤彤,人家一直说要请我吃饭,感谢我在苏州的照顾。”岂止是不会脸红,甚至都成长到轻松反击的阶段了。   曲和被打败,带了两分急切:“你答应啦?!”   李熏然对这个反应很满意,不拿眼看他:“我说要请就连她曲大哥一起请上,再带上她表姐。”   曲和爱死了眼前这个人。   两年后的事,慢慢来吧,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北京和上海也就是一个晚上的火车,乐团常去北京演出,很少坐飞机,火车上睡一晚就到,倒比飞机候机登机下机一折腾就是四五个小时来得舒服。   李熏然第二天清早醒来,拿起手机打算看曲和发来报平安的微信,结果提示栏空空如也,对话页面里只有昨天的晚安在末尾静静待着。   他心里荡起一丝不安。   “到了没?”   没有回音。   李熏然慌了。   他拨电话过去,关机。   大概是没电了吧,他安慰自己。   上午有一节人格心理学课,李熏然最近对这门课极其重视,耽误不得,想着曲和开机后自然会回电话,便收拾妥当去了学校。   这一堂课上得心神不宁。手机关了静音,他几乎每隔两分钟就要拿起来看一下,提示栏里始终空空的,没有微信,也没有电话。   一定是不对了。   胸腔里像长了草,毛毛躁躁地填满了心肝脾肺肾,最后长到嗓子眼儿里,挠得人直想尖叫。老师在台上讲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幸好这堂是大班课,要是刘教授的一对一教学课,非被他看出端倪不可。   好容易熬到下课,李熏然心急火燎又拨曲和电话,还是关机。   怎么办?拨方梦秋电话。   在手机里翻了半天,发现自己并没存方梦秋的号。   李熏然感觉头要裂了。   “熏然哥!”张彤彤没料到在教学楼门口能碰上李熏然,有点儿惊喜。   李熏然一见是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你表姐电话号码给我!”   张彤彤脸色一变:“你要我姐电话干嘛?”   “快给我,有急事,联系不上曲和!”李熏然就差动手去抢电话了。   “曲和?你说曲大哥?他怎么了?”   “别问那么多,快给我电话!”   张彤彤没见过李熏然这样横眉立目心急火燎的样子,赶紧翻出电话号码给他看。   李熏然正要拨过去,自己的手机却响了,陌生来电,北京的号。   他心里一紧。   “喂?”   “请问,是李熏然吗?”   “我是。”   “我是曲和的前妻崔瑶,曲和出车祸了,他希望你能来北京一趟。”   李熏然只觉得自己要把手机捏碎了。 ☆、我爱你,谜一样(5)   I.我痛,你也得痛   崔瑶在电话里没来得及说具体情况,李熏然也根本顾不得问。   他挂上电话就冲回家,随便掏了两套换洗衣服装背包里,本来还打算带上盥洗用品,后来一想带卡现买吧,哪还有时间细细收拾。   然后出门打个的直奔机场。   坐在车上,他才冷静下来,先上网买了最近一班飞北京的机票,然后打电话给刘教授请假。最后他想给崔瑶再拨个电话,问问伤得究竟如何,手指在屏幕前盘旋了半天,最终没敢按下去。   不管什么情况,到北京见了就知道了。   北京的交通拥有让所有情绪演变成灾难的力量,甚至没有什么早晚高峰之分,反正就是随时随地都,堵。   李熏然焦躁地坐在出租车后座,像一头困兽,眼睛通红,他觉得理智正在一点一点流出体外,再过一会儿,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拳打晕司机,然后自己开车飞去医院。   我恨北京!这是他现在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李熏然一头冲进病房门时,见曲和一脸倦容躺在病床上,左腿打着石膏。他左侧床边凳子上坐着一个浓妆女子,正抓着他的手说:“你别怪我爸……”   曲和眼圈发黑,左侧颧骨旁一片乌青,皱着眉头把手收回来,刚要开口,便见李熏然出现在门口。他眉间的那朵云一下就飘走了,撑着自己要从床上坐起来:“熏然……”   李熏然几步抢过去,替他摇起床,把枕头垫在背上:“别动!!!伤哪儿了?!腿是骨折了?!”   曲和右手搭在床边,暗暗握了下李熏然的手:“没事,不严重,就是左脚跖骨骨折,医生说打一个多月石膏,再拄一个月拐杖,就正常了。”   李熏然长出一口气:“其他地方没伤着?”   “没有,就脸上撞青了,你看。”曲和说着,把自己左脸递过去。   李熏然掰着他脸仔细看,用手轻轻碰。   “疼疼疼疼!”曲和叫。   李熏然赶紧收手,扶他靠回床上。   崔瑶在一旁目瞪口呆:曲和这个表弟为什么跟曲和长得一模一样?看样子两人感情很好,可是以前也没听说他有这么个表弟啊?   李熏然关心则乱,完全忘了旁边还杵着一个人,现在知道伤得不重,才反应过来,对着崔瑶伸出手:“是崔瑶吧,你好,我是李熏然,曲和的……表弟。”   崔瑶跟他握手:“跟曲和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他还有个长这么像的表弟。”   “我们小时候没见过。”曲和淡淡地答,“有熏然在这儿,你回去吧,照顾崔院长要紧。这次的事我不会怪崔院长,孩子没了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以后别再提了。”   曲和简单几句话,说得崔瑶红了眼眶,但李熏然在,她也不好再细说更多,只能点头告辞:“我改天再来看你。”   目送崔瑶离开后,李熏然关上房门,整个人一下就崩坏了。   “怎么回事?怎么出的车祸?我快吓死了!生怕来了之后带我去的不是病房而是停……”他意识到这话不吉利,瞬间停住,只拽着曲和的手瑟瑟发抖。   他见过很多尸体,去过无数次医院停尸房,但当他意识到这一次可能在那个阴森冰冷的环境里见到曲和时,整个大脑一片空白。   他才知道,哪里是爱与不爱这么简单,哪里是两年后狠心走掉这么容易?6个月,他在他心里的分量,已经重到超出自己的预期了。   曲和拿手一下下拍他的手背:“没事没事,崔瑶知道我要到北京,开车去接我,说她爸爸病重,想见我,我没让她开车,结果路上不小心,撞电线杆上了。小伤,没事,别担心。”   李熏然,坐在床边,拿手紧紧拢着他的右手,只是死死盯着他,不说话。   曲和抬起左手想去抚他的脸,不期然被狠狠咬住,疼得哇哇叫,幸好这是单人病房,他心里想。   李熏然咬着他的手掌边缘不松口,像小狮子得意地叼着猎物,眼睛骨碌碌乱转,最后把眼神落到他眉梢,神色渐渐哀伤:“舌(谁)笑(叫)屡(你)扑(不)瞎(小)森(心),五(我)森(心)铝(里)重(痛),屡(你)呀(也)堵(得)重(痛)!”   曲和反应了老半天,才知道他的李警官在说什么。   他呼一下抽出手,倾身过去,抱住李熏然的脑袋,“吧唧”就在额头上亲了一口,然后美滋滋地把手又递到人嘴边:“咬,咬,只要你高兴,随便咬!”   李熏然撇撇嘴:“不咬了,没洗手,脏。”   J.五个人   曲和伤得不重,医生说随时可以出院,主要是脚上的骨折要卧床静养。两人一商量,决定回上海。   已是傍晚,明天还要再做一套全面检查,大概后天才能出院,机票于是买到后天下午。   李熏然安顿好曲和,去医院外的医疗器械店买了把轮椅,又置办好自己的洗漱用品,最后买了晚饭回到病房。   曲和笑:“没想到我也有坐轮椅的一天。”   “你可别想偷懒,好好恢复,这轮椅我恨不得早早扔了它。”   李熏然边说边打开外卖餐盒:“医院附近,也没啥好吃的,你将就一下,回家给你熬猪骨汤。”   “你吃了吗?”曲和问。   “没呢,你先吃,我不饿。”   “一起吃!你喂我!”曲和觉得现在自己提什么要求李熏然都会答应。   李熏然不说话,坐到床边,舀起一勺饭,配了点菜,递到他嘴边。   这脚骨折得太值了!曲和只感觉自己幸福得就要冲上云霄,鼻涕泡都快乐出来了。   单间病房里有张双人沙发,李熏然勉强可以蜷在里面,晚上就打算睡这儿了。   曲和看着心疼:“要不你来床上跟我挤挤。”   “你别瞎闹,好好睡你的觉。”李熏然翻了个身,面朝着沙发靠背,“坐了几个小时飞机,有点儿累,我睡了,有事叫我。”   曲和不再骚扰他,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心里继续美。   半夜,李熏然听见床上的人翻来翻去,动静贼大。   他起身走过去:“不舒服?”   曲和面露难色,脸有点儿红,不说话。   李熏然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没发烧啊,脸怎么这么红?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曲和摇头,还是不说话。   李熏然急了:“你别吓我!到底怎么了?”   “你……你扶我起来,我……要去趟厕所。”屋里没开灯,走廊上的灯光透进来,还是能看见曲和整张脸成了猪肝色。   李熏然心里一松,差点儿笑出来,赶紧忍着,弯腰从床下拿出夜壶,掀开被子就要去脱他的裤子。   曲和一把捂住:“别别!我自己来!你把被子给我盖上!”   李熏然再也忍不住笑:“你还跟我害羞!”   曲和赧赧的:“那不一样!”   李熏然本也没多想,抱着一颗照顾病人的心准备帮他,被他这么一说,脸也忽地红了,把夜壶放在他腿间,盖上被子后走进厕所:“小心别碰着伤腿,完了别动,等我来拿。”   曲和心里一片惨叫,再也美不起来了。   明明两人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倒先叫人伺候起夜壶了,这还有没有天理?!还能不能让他愉快地谈个恋爱?   李熏然可不知道他丰富的内心戏,听见声音没了,便走过来掀开被子,端走夜壶,进厕所倒掉,洗干净回来依旧放在床下。然后嘱咐:“再想起夜记得叫我,别自己憋着。”   曲和心里苦:快回家吧,家里有马桶,起码可以坐着上大号……   第二天一大早,病人曲和就被叫起来做全身检查,各种拍片,从腿拍到胸,从后背拍到大脑。   曲和沮丧:“我会不会被辐射傻?”   “傻了我养你。”李熏然毫不犹豫。   曲和心里暖如三春,把头靠向轮椅背,感觉脑袋顶着身后人的小腹,像有源源不绝的能量从百会穴灌进身体里,什么崔瑶,什么崔教授,都不用在意。   但你不想在意的人,偏偏就出现了。   先是夏白露带着童童。   “崔瑶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你住院了,希望我能来看看你,她觉得我劝你两句你大概会听。”   李熏然坐在沙发上,看着夏白露,心想这大概就是另一个前妻了,俩前妻关系还挺好,是不是该夸他有本事?   童童跑到曲和床边:“曲叔叔,你怎么了,脚疼吗?”   曲和亲亲他:“叔叔脚受伤了,童童来看叔叔,叔叔就不疼了。”   李熏然见他一脸父爱满溢的样子,心里忽然有点儿不是滋味。   曲和转头对夏白露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只是小伤。如果崔瑶想让你劝我,你告诉她,我已经说过,我不会怪崔院长,我甚至还要感谢他。我现在在上海生活得很好,也不会再因为他就随便辞职了。”   夏白露正要说话,门外崔瑶的声音传来:“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就放心了。”   她走进病房,手里拎着水果:“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放心,我现在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今天是我爸非逼着我来的。当初你想复婚,我也明白是因为孩子。是我自己开车不小心,孩子没保住,害你空欢喜一场……”   曲和有些不忍:“你也不用老这么怪自己,当时医生也说孩子没事,哪知道后面情况又恶化了……不说这些,总之谢谢你来看我,也代我给崔院长问个好,无论怎样,我都是他学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崔瑶放下水果,又向夏白露点头致意。   小小单间里挤了五个人,已经有点儿满,没想到还有人来。   方梦秋依旧一身亚麻,手里捧了束花,飘着进了门:“曲和,我代表乐团来看……”话没说完,被一屋子人给吓了回去。   曲和只觉得像有五盏聚光灯齐刷刷打到自己身上,他心虚地瞄了眼李熏然,人家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圆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我爱你,谜一样(6)   K.回上海   曲和像一只蜘蛛,在这病房里辐射出一张网,巧得很,网的那端,每个人都跟他是情侣关系,曾经,或现在。   尽管已是11月底,屋内的气温似乎还是有点高。   夏白露最先开口:“你们俩能想通就好,以后见面还是朋友。我要送童童去幼儿园,先走了,你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就给我电话。”说完她拉着童童向其他几人点头示意,走出门去。   崔瑶也紧接着告辞:“说到底你会出车祸还是因为我,当初不复婚也是我的决定,怪不得你。是我爸不应该再去干涉你的生活,我替他跟你道歉,你放心,今后我也不想再出现在你生活里。你也不要多想,能被上交录取绝对是因为你的实力。我还得去看我爸,再见。”说罢也走了。   方梦秋被屋里的人物关系搞得有点懵,求助似的看向李熏然,李熏然嘴角带笑:“我表哥的前妻和前前妻,还有前妻带来的儿子。”   方梦秋是知道曲和结过婚的,只没想到一下人都凑齐了,这么热闹。她把朋友的身份摆得十分正,走到床头柜前放下花,语气不浓不淡地陈述:“这花是代表乐团买给你的,团长让我告诉你,演出的事不用操心,养好伤再说,反正北京这个演出周结束后,接下来都没有什么大节目。”说完她顿了顿,换了朋友语气:“你是打算一直在北京养着?”   “不,回上海,明天的飞机。”   “除了脚骨折,都检查清楚,没其他问题了吧?”   “查清楚了,拍了一早上片,被射线们辐射了个够。”屋子里人少下来,曲和也觉得身上的压力轻了些。   “查清楚了就好。你们回上海,路上没问题吧?”方梦秋转头看向李熏然。   李熏然笑笑:“没问题。”   “你放心,别看熏然瘦,力气可大,背着我跑都没问题。”曲和开玩笑。   “你倒想,我可不背你。”李熏然嗔他。   曲和嘿嘿嘿笑,也不反驳。   方梦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决定死心了,每次跟这两兄弟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像个电灯泡,这是错觉?   当灯泡的感觉太明显,方梦秋简单交代了两句工作,也起身走了。   曲和眼见着房间门被关上,这才舒一口气,扭头见李熏然依然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又紧张起来:“这可不是我叫她们来的……”   “你撞车,不是没看清路这么简单吧。”李熏然关注的点根本不在三个女人身上,曲和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点儿小失落。   “崔瑶劝我去看她爸的时候,说起我之所以能顺利考上上海交响乐团,是因为他爸在背后帮了忙,使了些办法让乐团原来的首席和副首席都辞职了。至于具体用了什么办法,她不肯说,只说自己不知道。我当时正在开车,听到之后一激动,没把好方向盘,就撞了。”   刑警队副队长不是白当的,早在昨天进门时,李熏然就从崔瑶和他的对话里听出了蹊跷。“你是觉得这样一来,你考上上交就不是靠自己的实力了?”   曲和摇摇头:“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这么想。当初我一门心思想跟崔瑶离婚,想从学校辞职,多少也是因为总有种被崔院长控制了生活的感觉。本来以为离开北京,终于能在上海证明自己,没想到还是摆脱不掉他。”他停了停,继续说:“他不过是为我制造了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大概是当初多次在背后阻挠我工作,如今终于觉得有些内疚了吧。我现在对自己的实力有足够的信心,不会再为这些事钻牛角尖了。何况,我还在上海认识了你。我从来没恨过他,甚至总觉得自己欠着他什么。”   李熏然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打石膏的腿说:“回上海就好了。”   曲和拉着他的手:“是啊,回上海就好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医院的日子实在难熬,李熏然本就缺眠少觉的人,在医院沙发上捱了两晚,愈发显得伶仃骨瘦,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一双大眼睛,憧憧地映着日光,透出一种缥缈之感。   曲和好不心疼:“你最近究竟有没有一晚上能睡好的?”   “先管好你自己吧,地都下不了的人。”李熏然刚给他办好出院手续,正在收拾东西。   “能不要的就不要了,回去再买。”曲和一刻也不想在北京多待。   “好好躺着,少管闲事儿。”李熏然斥儿他,他乖乖闭嘴。   没想到被当残疾人照顾的感觉还挺好,曲和一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飞机上见他打着石膏不方便,空姐甚至还特意给他们升了个舱,说是坐得宽敞点,方便病人。眼见一路上空姐对自己二人殷勤照应,刑警李熏然心里明镜似的:这个看脸的社会,没救了。   也不知道是看他的脸,还是看曲和的脸,反正都是一张脸。   L.心无杂念   好容易折腾到家,两人一进门就傻眼了——之前一直没想过,家里可是小二楼!   李熏然把人架到沙发上坐着:“先在这歇会儿,等我休息休息,背你上楼。”   曲和觉得自己就是个乌鸦嘴,好好的说什么“熏然力气大,背着我跑都没问题”!可是面对这短短十数级台阶,平时蹦上跳下都不是事儿,如今真是天堑一般,似乎除了让李熏然背,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思来想去不忍心:“你说,我能不能单腿蹦上去?”   李熏然瞪他:“想把另一条腿也摔断,然后让我伺候你一辈子?”   曲和听到“一辈子”几个字,不知怎的竟有点儿悠然神往。   李熏然实在太瘦了,天天跑步的刑警体格背起曲和来也有些吃力,当初曲和醉酒,他就硬是把人弄不上楼。这次好在曲和是清醒的,配合着用手撑着栏杆,两人磕磕绊绊爬了半天,总算是抵达卧室。   把曲和扔到床上,李熏然已是一头汗:“没见你比我胖,怎么就那么重!”   曲和无辜,举起脚:“石膏。”   “你就好好躺着吧,我去搞点儿吃的,吃完早点睡,又折腾一天。”李熏然扭头要走,听见身后人吭吭叽叽嘟囔了一句:“想洗个澡……”   曲和去北京,火车上睡了一夜,没洗澡,医院待了两夜,自然还是没洗澡,刚才上楼梯,不光李熏然一身汗,他又是紧张又是心疼又是帮不上忙,也一身汗,现在觉得自己周身都散发着酸臭味,知道李熏然爱干净,根本都不好意思让他靠近。   “打着石膏呢怎么洗?你等我想想。”李熏然皱眉。   曲和此时像个待宰的羔羊,哦不,待嫁的小媳妇,有种说不出来是期待还是胆怯的心情,虽然脑子被折腾得有点乱,一时没想清楚,但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李熏然想了半天,转头出门,不一会儿拿着一大卷保鲜膜上楼,坐到床边,抬起曲和打了石膏的脚,一圈一圈缠了个结实,缠完又在外面套上个塑料袋,死死系了个扣。   随后他进了曲和房间里的厕所,就听里面哗哗好一阵水响。   不一会儿,李熏然走出来,架起曲和往厕所走。   曲和本来全程愣愣地任他摆布,这时忽然明白过来:“你……你……你要给我洗澡?!”   李熏然没好气:“不然你自己能洗?!”   曲和不吭声了,但是身体僵得像一块石头。   到厕所里摆好的凳子上坐下,曲和的身体已经不听大脑使唤,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肌肉紧紧绷着,铁一样。李熏然动手给他脱衣服,他只觉得自己从肚脐一直红到头发丝,大概跟煮熟的大虾没有两样。   “紧张什么,早晚也是要给我看的。”李熏然忽然说。   这句话解了曲和的穴,他慢慢软下来,摆了个听天由命的眼神。   李熏然把他打了石膏的左腿抬起来,放到另一张凳子上,又在上面搭了三层毛巾,防止水溅上去,然后用毛巾沾上水,一点一点擦他的皮肤。   曲和闭着眼,努力让自己心无杂念,不去想背后站着的这个人是李熏然,不去想正在自己身上擦拭的这双手是李熏然的手……洗澡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   李熏然板着脸,眼神放空,努力让自己把视线集中在每一小块皮肤上,心无旁骛。他见过的裸体不少,尸体居多,活的,男人的裸体,也不是没见过,但是,面前这个,不一样。他花了非常大的力气才能摒除杂念——该死的骨折什么时候能好!   这澡足足洗了一个小时,洗得一丝声响也无,满室热气氤氲,蒸得人脸色通红。   曲和再度被丢回床上,头上罩一块大毛巾揉来揉去,这时才算真找到回家的感觉。   穿着睡衣,头发干净清爽,身上有熟悉的香皂气味,躺在柔软而宽大的床上,这就是家了!   李熏然还在一边忙活,轰隆轰隆从他自己房间往这边推着什么,曲和抬眼一看,他把床桌推了过来。   “便宜你了,”李熏然把床桌摆在床边,“这桌倒像是特意给你买的。”   曲和舒服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待遇如皇帝一般:“不想一个人躺床上吃。”   李熏然没理他,径直下楼出门,好一阵回来,拎着几个外卖打包盒。   饭菜在床桌上一一摊开,曲和坐一边,李熏然坐另一边,两人默默低头吃饭,谁也没说话,但空气里就总觉得有股香,醉人得很。   入夜,李熏然洗漱完毕,抱着被子走进曲和房间。   曲和正靠在床头看书,被他惊了:“这是干什么?”   “靠边儿,往左边去,”李熏然走到他右侧床边,放下枕头,开始为自己铺床,“你半夜要有个头疼脑热,想起夜,怎么叫我?给我发微信?”   自从脚骨折后,曲和收获的惊喜是一波又一波,快而猛得让他措手不及,此刻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傻呆呆地照吩咐往左边挪了又挪,把自己的床分出一半。   李熏然是真的累了,简单利落铺好床,迅速钻进被窝,倒头就睡,临睡前只来得及道一声“晚安”。   曲和在黑暗中独自默默笑了很久,然后费力地侧过身来,把左腿安顿在身后。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尽量不吵醒身边的人,把手从他脖子下面伸进去,钻啊钻地钻到肩膀旁边,然后把人整个搂进怀里。   李熏然迷迷糊糊跟着动作调整了睡姿,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满意地沉入更深的梦里。   他好久没睡得这么安心了。 ☆、我爱你,谜一样(7)   M.好眠   李熏然睡了几个月以来第一个长而熟的觉,梦里发出低低的呓语,听不出词句,只能感觉到浸着些微晨光般的浅喜,像找了很久的路终于找到,挑了很多双鞋终于选定。   曲和却几乎一夜未睡。   他在静如宇宙的黑暗里竖着耳朵,想听清怀中人每句浅而短的低吟,徒劳无功,但心甜意洽。   周围风恬浪静,小楼像一个阅尽世事沧桑的老人,带着了然于胸的慈爱供给两个年轻人一块港湾,累可栖息,伤可舔舐,爱可收藏,恨可忘却。   曲和希望自己能有更多钱,那就可以买下这里。他未来的岁月都只想在小楼内静静度过,跟身边这个人。   第二天,是12月的第一天,窗外阳光灿烂。   李熏然还没醒,他睡得投入而用心,呼吸从曲和睡衣的扣子缝里钻进去,让那一小片皮肤带了丝丝缕缕的麻,像一种极轻缓又好用的镇定剂,安抚了脚伤带来的抽痛和工作被横加干涉的愤懑。   曲和在曙光初露时才朦胧有了些睡意,第一缕晨光照进屋里后,他满意地看见自己和自己怀里的人被金色的光雕刻出鲜明的轮廓,这才轻轻把下巴搁在毛茸茸的脑袋顶上,带着一脸的笑阖眼入睡。   现在,白天和夜晚对他们来说没有区别。这是一段上苍赏赐的副本时间,没有上班上学,不用出门跑步,他养他的脚伤,他补他的眠,等养好了,补够了,他们大概就能一起走出门去,一起迎接扑面而来的阳光。   李熏然醒来时有短暂的迷茫,这一觉睡得太久太沉,大脑暂时失忆。他睁眼看到的是几颗熟悉的睡衣扣子,距离太近,大得像几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然后他意识到自己正以一种在母亲子宫里的姿势蜷缩在曲和怀里,头顶是曲和的下巴。   12月,天已经冷下来,屋里的气温像水壶里散出的蒸汽,若即若离,只有被子里是绝对温暖的,用体温包裹的暖。李熏然往曲和怀里又缩了缩,让被子把自己裹得更严些,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认知:曲和脚骨折了!   这个念头激得他猛地睁开眼就想起身,但马上稳住,怕大动作吵醒身边人。   这样的姿势,他打了石膏的那条腿是怎么摆放的?李熏然轻轻把头探进被子里,看到了曲和别扭的睡姿。   大概像那种用火柴棍摆出的简笔小人儿,一根火柴做身体和头,两根火柴小角度张开摆在身前,身下两根火柴组成一个叉开的锐角。只不过火柴小人摆出这样的姿势,人们一般觉得他是站着的,曲和现在却是侧躺着,左脚就那样像零件一样被甩在身后,他竟然一脸舒适满足。   李熏然笑着把手搭上他的腰,抬头亲了一下曲和的下巴,唔,胡茬都长出来了,待会儿起床要给他剃剃。然后,他又睡了过去。   最后,他们是被饿醒的。   两个渴睡的人一路睡到下午两点,饥肠辘辘,胃终于忍不住提出了抗议。李熏然挣扎着从曲和的手臂里钻出来,起身靠着床头等大脑足够清醒,才下床穿鞋。   曲和在床上翻了个身:“几点了啊?”   “两点,下午,这个点儿又只能叫外卖了。”   曲和伸个懒腰,撑着身子坐起来:“在家里睡觉可比医院舒服太多。”说完开始搬那条打了石膏的腿,搬到床边垂下,另一条好腿在地上四处找鞋。   李熏然吓一跳:“你要干嘛?!”   “去厕所,刷牙洗脸啊!”   “你能不能老实点儿,这能动吗?等我洗完打水给你洗。”   曲和不愿意:“都回家了,我还不能生活自理啊?到厕所就几步路,不洗脸我也得上厕所啊。”   李熏然这才想起家里没有夜壶这种装备,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架起来,扶着去厕所:“家里是马桶,你就坐着解决吧,待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个夜壶。”   曲和赶紧拒绝:“别别,你给我买副拐杖就成,我就是伤了个脚,也不是二级残废,刷牙洗脸上厕所,都能自己来。”   李熏然想想,拐杖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让他在床上躺一个月,他大概是要疯掉的。   对腿脚不便的生活,曲和倒是适应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大概是再也不想出现医院里起夜那种尴尬场景,拐杖一买来,他就架着双拐在屋里使劲练习走路,急得李熏然在一旁嚷嚷:“你慢点儿!再摔一跤我可真背不动你了。”   曲和哈哈哈笑,一拐撑地,举起另一拐指着李熏然:“我是江南七怪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你是何方大侠,报上名来!”   李熏然瞪他:“还柯镇恶,你就不能找个吉利点儿的?脚瘸了眼还想瞎?”   “怕什么,反正有你嘛,我赖你一辈子!”曲和兀自在屋里“笃笃笃”地走着,越走越欢脱。   不管怎么说,在自我康复管理这件事上,曲和明显是上了心的,不但在短短几天内就把一对拐杖柱得来去自如,甚至还想自己下楼梯了。若非李熏然以搬回自己屋睡相威胁,他大概已经在一楼二楼间上下了几个来回。   后来干脆发展到澡也要自己洗。   这件事倒也怪不得曲和,以他对自己自制力清醒的认识,这澡要是再这么洗下去,早晚出事儿。   出事儿本也不算什么,这事儿反正总有一天也是要出的。问题是,脚伤未愈,何以出事啊!一个不小心,再激烈点儿,把伤搞严重了,忍期延长俩月,嗯,那时候才是真的出大事了。   所以如今的洗澡程序是这样的:李熏然先把他的石膏腿用保鲜膜塑料袋打包,然后架他进厕所坐好,腿上搭妥毛巾,一应洗漱用品摆在伸手可取的地方,最后扭开花洒放在一旁,自己就得出门。   一开始李熏然坚决不同意,生怕他一不小心洗出个闪失。但曲和咬牙表示不让他自己洗,他就不洗了,就这么臭臭地在李熏然身边睡一个月。   李熏然恨恨地:等你脚好了再收拾你!   N.怨妇   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李熏然跟学校请了长假,除了必要的大班课,剩下的课程他都跟刘教授在家视频连线。至于心理治疗,只能暂缓下来。   他天天在家照顾曲和,每天的日常就是帮他洗洗涮涮,拿东拿西,洗衣做饭,还要陪聊□□。   “我就是个老妈子嘛!”他有时候也非常不忿,“还三陪!”   曲和一般会搂着人狠狠亲上一口:“谁敢把你当老妈子!等我好了,你让我干啥我干啥,我伺候你!”   “也伺候我洗澡?”腻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李熏然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撩人。   曲和眯起眼睛:“你同意?我求之不得!”   然而腿上打着石膏,他们的功夫都在嘴皮子上,不具备任何实际攻击性。   “好久没听你拉琴了,还真有点儿想。”这天晚饭后,李熏然听着《Fringe》片头的钢琴曲,忽然有点儿想念大提琴。   “你再忍忍,等我脚好。”曲和靠在床头按遥控器调音量。   脚伤之后,他们的大部分活动空间都挪到了曲和卧室,这小屋里有床,有单人沙发,有书桌,有电视,有卫生间,还有床桌,生活所需基本也就是这些东西。曲和有时也会想,其实这辈子需要的东西很简单啊,一间小屋就能装下。   李熏然在他旁边专注地看电视,这一集案子是快速成长的婴儿,在妈妈肚子里就飞速长大,出生后十分钟便长成皮肤干枯堆叠的耄耋老人,因衰老而死去。   “忍呗,我最能忍了,一忍十几年不是问题。”他随口答。   “可是我都快忍不了了。”曲和说着话,手从李熏然背后绕过去,圈着他的腰。   李熏然看得正认真,没听清他的话,也没理会他手上的动作。   曲和的手极不老实,蛇一样在腰上缠来缠去,最后把衬衣撩起一条缝,偷偷钻了进去。   李熏然觉得腰上一凉,痒得很,呵呵笑出声来,连忙打他的手:“你别挠我痒痒肉!”   曲和动作不停,手在衬衣里越摸越远,皮肤的温度越来越高。   李熏然没法好好看电视了,他喘着气躲身上那只手,又不敢躲得太狠,怕碰着伤脚:“注意脚注意脚!”   曲和索性扔了遥控器,整个人转过来扑到他身上,铺天盖地亲了起来,眼睛、鼻梁、嘴唇……受伤以后,李熏然一门心思照顾病人,他们连个正经的吻都没有,这怎么忍!   李熏然惊得大叫:“脚!脚!”   曲和整个脸盖在他脸上,含含糊糊地答:“知道知道。”说是知道,手却根本不停,一只在衬衣里,一只在衬衣外,烙铁一样上上下下烫着皮肤。   李熏然被他吻得直要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周身燥热,身体某处像着了火,渐有燎原之势。   曲和更是好不到哪里去,两张紧贴的嘴唇已经无法释放周身的温度,他两手不受控制地朝下游走,慢慢划过了背,越过了腰,探入阻隔的那层布。   李熏然被外来温度一激,腿条件反射地踢了一下,正中那打了石膏的左腿。   曲和嗷一声停了所有动作,血液从大脑回流,体温迅速降至正常区间。   李熏然顾不得衣衫凌乱,连忙去看伤脚,隔着石膏,什么也看不到。   曲和拧着眉毛直挺挺躺在床上:“还真有点儿疼,跳着跳着疼。”看样子是没有大碍,但疼也是真的疼。   “活该!让你忍不住!”李熏然半是埋怨半是心疼,“以后成了瘸子,我可不会要你!”   此时此刻曲和别无他法,只能卖萌:“人家是伤员,都疼成这样了,你也不说安慰安慰!”   李熏然翻身下床:“知道是伤员就老实点儿,伤好也就是两个月的事儿!”   曲和仰天长叹:“两个月!太久了!你看那老头,出生十分钟就死了!等不及啊!”口吻十足一个深闺怨妇。    ☆、我爱你,谜一样(8)   O.小黑板   尽管周身散发出无比哀怨的气息,曲和也只能继续哀怨下去——李熏然从此严防死守,再也不让他越界。   一颗着火的心熊熊燃烧,无处安放,其实两人都有点儿小崩溃,于是日常的光景就变的分外绮丽又诡秘。坐着坐着就靠在了一起,动不动就搂搂抱抱,亲着亲着又得强迫自己分开,这日子也是过得分外艰难。   李熏然后来干脆去买了块小黑板挂在屋里,写上大大的倒计时:50天。   曲和在床上看着数字哀号:“为什么是50天?不是拆了石膏就可以了吗?”   李熏然恶狠狠瞪他:“拆了石膏更不行!医生说要骨头完全长好能下地走路,至少两个月!没有石膏保护,骨折的地方再被碰一下,麻烦更大!”   曲和一头扎进枕头里大叫:“那你以后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儿!”   李熏然麾之即去,转身下楼做饭。   最近家里的饮食像是添了个孕妇的菜谱,骨头汤、猪脚汤、鸡汤、鱼汤……李熏然买了个砂锅,炉子上每天都咕嘟咕嘟炖着汤,香气从楼下飘到楼上,把整个小楼都塞得满满的,暖暖的。   曲和仰躺在床上,被香气裹得神思不属,慢慢有种夫复何求的欣慰自心底蒸腾而起,这样的日子,不正是以前梦寐以求的么。   李熏然端着鱼汤进来,把碗放床桌上推到他面前:“趁热喝,凉了就腥了。”   奶白色的汤汁,撒着葱花姜丝,零星几点淡黄色的油花飘在汤面上,很是开胃。   曲和喝一口,鲜,香,美,但嘴上不歇着:“天天跟催奶似的……”   李熏然觉得面前这个人现在是越来越没正形了,跟初见时那个稳重幽默的艺术家判若两人。   “催了十几天也没见你胖点儿。”   曲和放下勺子:“你天天跟着我喝,不也没见胖。认命吧,咱俩就这长不胖的身材,人多少小女生羡慕呢。”   李熏然白他:“你别得意,躺两个月躺出一身脂肪层,脚好了乖乖跟我跑步。”   曲和现在倒不怵跑步,但他不能让人看扁了自己身材:“谁说我一身脂肪层!我瘦是瘦,有肌肉!你又不是没见过!”   一句话出口,气氛瞬间又有点儿诡异的暧昧。   李熏然挑着眉毛拿眼上下打量他,射线一样,像能穿透布料。   两人都不说话,良久,李熏然收拾好碗筷,端下楼去。   唉,还有50天。   擦枪太容易走火,两人天天望着小黑板上的数字,在屋内尽量减少肢体接触。   李熏然坐在书桌前查资料,天天在家待着,他的课程进度难免被耽误了一些。   “大五”模型即五维度人格模型,它包括五个因素:外倾性、随和性、责任心、情绪稳定性、经验开放性。   五个因素里,怎么看自己也就是“外倾性”比较弱一点儿,有什么情绪都放心里,不大说出来,在人际关系里也从来不是积极主动的一方,能说上两句知心话的朋友少之又少,谢晗大概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吧。但针对这个弱点,他可以埋下什么样的种子?   曲和靠在床上摆弄一块纸板。他在纸板上画了琴弦,没事就抱着练指法——想抱的人抱不了,想抱的琴抱不得,也就只有抱纸板了——两个月不摸琴,他一方面主观上就忍受不了,客观上也怕生疏了。投入起来,渐渐就没了杂念,只想着这一指应该按得再靠下些,不然音不准,下一指小指划把得再顺畅点儿,不能拖出别的杂音来,可惜纸板没有凹凸感,练不了揉弦……   房间里静悄悄的,12月中的空气泛着凉意,但屋里并不冷。   过日子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没什么惊心动魄,一天天全是鸡毛蒜皮的日常,喝个汤吃口饭,洗洗澡往床上一倒,小沈阳怎么说来着?“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   但日子和日子也不一样,一天天过得好不好,全在一颗心。心没有着落的时候,开着林肯喝着拉菲满足的也只是肉体,灵魂在半空飘着,躁动不安,身体扯着它,像扯着风筝,全靠游丝一线牵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断掉联系,找也找不回来。心找到落脚点后,灵魂就实体化成躯壳,一举一动都带了真心实意,每天流水账一样的日子全都能过出小说里的精彩来。   就像现在的曲和跟李熏然。   P.3   日子再难熬,也总有熬到头的时候。   曲和终于熬到了拆石膏的日子,虽然离胜利还有一半路程,但好歹也是值得期待了。   拆完石膏的左腿看着比右腿细了整整一圈,因为长期不活动,肌肉都萎缩了。   曲和苦着脸,拿手扒拉松松耷拉着的小腿肚子:“这也太夸张了,一个月没动,就垮成这样?你说我明明是脚骨折,石膏为什么还要连小腿一起打上?”   李熏然正在厕所里给他打水,要洗洗这条一个月没洗过的腿。   “石膏打高点儿才能起保护作用,就给你脚上打石膏,万一没套住再掉喽。”   曲和看着自己的脚,脚背上那一大片淤青根本没有好转,脚也依然肿得跟馒头似的,有点儿担心:“这怎么看着比没拆石膏还吓人?以前套着石膏,我半夜老觉得一阵阵疼,问医生就说是脚肿,给憋的,现在看起来还不是一般的肿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几天?医生照过片了,说可以拆石膏,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养两天自然就消肿了,平时小心别碰着它。”   曲和有点丧气,本以为拆了石膏就算不能剧烈活动,起码也是半个自由身了,哪知道触目可及的感觉比石膏包着更可怕,脚依然沾不了地不说,行动坐卧只有比拆石膏前小心一万倍的,哪有什么自由?   晚上睡觉,李熏然翻出条被子在两人中间厚厚隔了道墙。   曲和不干了:“这是干嘛,我忍得住,不会乱来!”   李熏然不理他,自顾自躺好:“怕我晚上睡觉不小心碰你脚上,安静睡吧。”   得,这下连搂搂抱抱的福利都没有了!   脚上的青肿看着着实有点儿吓人,曲和也暂时收了一颗燃烧的心,每天投入巨大精力观察脚的变化,老觉得肿一点儿没消,脚一碰地就钻心的疼,眉头皱得都打结了——他还真挺怕变成瘸子的。   李熏然拿他没办法,只能又推着跑了趟医院,医生拿着拍出来的片子再三保证:“你看,这是你刚骨折的时候拍的,这是今天拍的,看骨头上那些细缝,明显已经小很多了,基本快长好了,不用担心。青肿是周围的淤血还没散,被石膏绑了这么多天,一时半会儿散不开,慢慢就好了。”   曲和还是不放心,隔着被子墙李熏然也能感觉到他晚上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的。   “医生说了没事儿,快睡吧。”   “脚疼,还是那么抽着抽着疼。你说我会不会真残废?”   “残废了还有脸能看,你反正是坐着拉琴。”   “但是跟你走在一起就不好看了。”   “曲教授你会不会脑洞太大了点儿?合着你跟我在一块儿,就是为了走一起好看?”   “那肯定不是,主要还是因为你好看。”   “没见过这么脸皮厚夸自己的。”   “我说话坦诚而已。”   “那曲教授我也坦诚地说,你能乖乖睡了么?我天天照顾一残疾人,很累的。”   “睡睡,晚安。”   “晚安。”   每晚这么翻来覆去着,脚终于一天天见好了。曲和试着拿脚踩地,疼还是疼,但疼得能忍了。他把双拐换成了手杖,每天柱着练走,一脚轻一脚重——能自己走路的感觉真好啊!闲的时候他就躺床上给自己按摩左腿,抱着一颗赤诚的心希望它赶紧恢复。   眼瞅着小黑板上的数字变成了“10”,然后“10”变“9”,“9”变“8”,“8”变“7”……曲和觉也渐渐睡得安稳,心里美滋滋的,觉得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   这天,曲和下午试着拉了拉大提琴,感觉很好,左脚踩在地上稍微用力已没什么问题,完全能撑出琴身。他好久没碰琴,一上手就觉十分亲切,行云流水般拉了一曲《安格尔小夜曲》,浑然忘我。   李熏然在一旁以手支腮,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宝石一样,光华流转。   一曲终了,曲和闭着眼收了收心神,睁开就发现李熏然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立刻有点儿小羞涩:“太久没拉,挺想的,一拉上就物我两忘了。”   李熏然站起身:“拉得好,晚上做好吃的奖励你。”   晚上果然有好吃的,红烧肉百叶结,这是两人一致认为最好吃的本帮菜。曲和吃得满足,临睡前躺床上还在回味,没注意李熏然洗好澡出来,站在了他床边。   李熏然裹着浴袍,没有打算回自己那侧上床的意思。曲和刚要开口问,李熏然一跨就坐到了他身上。   曲和呆住了。   李熏然慢慢俯下身,贴着他的耳朵一下下吻了开去。   空调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室内温暖如春,墙上的小黑板上,一个大大的数字“3”被台灯散出的光照成了浅黄色。 ☆、我爱你,谜一样(9)   Q.角力   曲和怨妇的状态保持久了,一时间根本没回过神来,身体倒是本能地回应起来,扭过头就去找身边人的嘴。   李熏然掰着他的头不让他动,吻从耳垂挪到脖颈,再挪到下巴,然后挪上嘴唇。   这个时候要发生什么,两人心里都清楚了。   曲和手圈住身上的人,唇接着他的吻,他们拼命粘在一起,两张唇贴得一丝风也透不进去,像各自尽着最大的努力,要吸出对方身体里所有的氧气。   于是一个吻很快就变得求生般激烈,只觉得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呼吸。可呼吸是什么?他们此刻根本不想呼吸。   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出的热气一口一口喷在对方脸上,渐渐就把整张面孔变得通红,那红色水一样慢慢没过脖颈、肩膀、锁骨、胸口、小腹……一路向下延伸,像滚烫的岩浆,烧掉了周遭一切。   李熏然的手开始解曲和的睡衣,曲和的手也放在李熏然浴袍的带子上。两人都不太熟练,像三两岁时初学穿衣,手指僵硬地动作着。   李熏然是真不熟练,曲和则是被烧坏的理智毁了灵活。   他们从相识到现在的桩桩件件此时忽然在曲和脑海中略过,放电影一样,他有种苦尽甘来的轻松,身上一下就卸了力。   可是下一秒,他的身体又紧绷起来,身上人的动作没停,睡衣已被脱掉,吻一路滑下来,在喉结那里徘徊了一阵,继续向前,此时已到了睡裤边缘。   这个地带既危险又让人兴奋,曲和一下扯掉身上人的睡衣,发现他洗完澡后竟然是直接套了浴袍,可见今天这一夜是早有预谋。   皮肤真正相贴那一刻,两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像等了许久的干涸土地终于盼到一场甘霖,又似时时于脑内闪现的美梦有一天竟真的成了现实。   曲和腰身微动想翻身把人压到身下,却被李熏然死死按住。   床头的台灯没有关,极暗的橙色光晕打着圈套在他们身上,李熏然的眼里没有了初见时那汪泉水,此时盛的满满全是酒,酿了8个月的红酒。   他们现在不着片缕,相互交缠着,气息一声比一声粗重。像两股灯芯,前世本就是纠缠的一体,今世却被莫名分开,各自孤独地成长过漫长的岁月,经历了重重波劫,被凡间俗事打磨得即将抛却最后一丝对彼此的记忆时,却终于再度遇见。因而就缠得更加紧,扭着股想把对方跟自己变成一体,对其间的一切阻隔都视若无睹。   可李熏然终究是连初吻都刚刚才送出去的人,压抑了两个月的情绪被他在今晚苦心经营,但进展到这一步,有点卡壳了,毕竟连跟女人的经验都没有,更何论现在面前的是个男人。   躁动的气流在体内蹿来蹿去,他整个人趴在曲和身上,吻又从胸腹回到唇上,一啄一啄地,像吃一块美味的水果糖,唔,曲和的牙膏有茶香味。脑子里这样混沌地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身体已在慢慢地、不自觉地扭动、磨蹭,舌舔啊舔地舔到锁骨,忽然有了目标,细细密密在那里扎了营,一点点啃咬着,咬得身下人身体一弓,难耐地哼出了声。   曲和耐心地陪着他动作,纵容他把自己压住,知道他一颗想占据控制权的心不死,手便轻轻扶在他腰上,配合他躁动不安的扭动。然而有人终究是玩得过了火,自己还不知道如何收场。曲和只觉得锁骨像一根琴弦,被颤颤微微地拨动起来,酥麻感海浪一样拍遍全身,流进指尖,让脚趾都绷紧了。   他一把抓住身上人的手,带着他慢慢向下探去。   李熏然眉头一蹙,还是顺从地被带着向下,握住了。   曲和的气息已乱如擂鼓,但他还是顿了两秒,在李熏然耳边吹气般说:“熏然,你想好了?”   李熏然被他的气声激得心底一颤,兜头贴上他的嘴:“知道你出车祸那天,我就想好了。”边说,边吻,边学着他的样子,把他另一只手也拉向自己。   两人各自感觉掌握着对方的全部,身体如被山火烧过的林木,干渴得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事实上,干渴的只是灵魂。汗已在李熏然的腰窝里积起了小小一滩,随着他的动作不停晃动,像被关在坑底的小小精灵,总想借机冲到坑外去,与外面的大地融为一体。浅而迷蒙的光映在水珠上,为它镶上一层珍珠般的润。   这场手与手之间的角力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手的主人都筋疲力尽,像被暴雨袭击过的大地,落叶残花,一片狼藉。   R.电话   李熏然翻身平躺下来,大口大口吞着气,他刚才实在太过紧张,还有些不知所措,大概好几次都忘了呼吸。   曲和右手紧紧扣住他的左手,顾不得那些粘腻的触感,只想牢牢抓住身边这个人。   他略歇了歇,忽然又一个翻身压了过去,这一次,该他了。   李熏然刚被放空的身体带得大脑也有些迟缓,眼见着曲和又贴了过来,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得腰被手轻轻掐住,湿漉漉的皮肤滑而腻,那手滑溜溜地顺势在身后越攀越下,最后来到了狭而窄的山谷里。他大脑里像有道闪电划过,猛地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一抖,紧紧绷成了一条线。   在面对男人这件事上,曲和也并不比李熏然经验丰富。他几乎就是凭着一股本能探了过去,然后被李熏然的反应吓得停了手。   李熏然的眼眶还泛着潮红,但眼里已没有酒醉的波光,透出一丝丝恐惧,带得身体也有轻微发抖:“一定……要么?”   曲和有点不知所措。是啊,谁规定这个时候就该李熏然躺在下面?为什么要让他在第一次就承受这些?   他的手缓缓移了出来,抚上李熏然的背,轻柔地摩挲着,唇贴上他的眼睛,吻那长长的睫毛:“不,你要怕,就不。”   李熏然却不抖了,他似下了极大决心,把身体迎向曲和,带着他的手重新回到山谷里,咬着嘴唇泛白:“可以。”   然而当手指刚有动作时,李熏然痛苦的表情让曲和根本不忍再继续,他忽然想起,这种时候,似乎是需要一些帮助的。   可是,他和他,两个单身男人,尽管干柴烈火地在一间屋里住了这么久,但谁都没有真正考虑过现在这个时刻,完全忘记要准备那最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曲和只觉得万分沮丧,又无可奈何。   他翻身下来躺好,扯过被子盖住两人,伸手把面前的人圈进怀里。   李熏然身体还有些抖,只拿眼睛看着他。   曲和贴着他耳朵轻声说:“家里没有套,也没有润滑。”   李熏然反应了两秒,舒出一口气,似放松,又似有点小小的失望。   曲和低低地笑:“怎么,还想继续?”   李熏然不说话,只翻个身准备背对着他,但被人使劲一搂,又转了回来。   曲和把人搂得紧紧贴住自己,含着笑说:“明天就去买。套,一定要的。”   李熏然还是不说话,只把手也揽到他腰上紧了紧。   曲和回身看一眼床头,1点。这一晚上,折腾得也够久。   他熄了灯,照旧把下巴放到毛茸茸的头发上:“睡吧,晚安。”   “你腰也挺细的。”怀里人的声音被圈得闷闷的,“晚安。”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曲和发现身边没有人,他心里一慌,随即听到厕所里有声音,这才又安心地闭上眼睛。   一会儿,床边有动静,他睁眼看到李熏然正重新往被子里钻,下半身钻进来后,才脱掉浴袍,扭身往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扔。   这一扭,美好的腰线完完整整暴露在曲和面前。   曲和抬手上去一把握住,李熏然猛一回身,见他躺在床上坏坏地笑,也就借势侧躺过去,继续窝进人怀里。   “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太阳升起,整个世界充满希望。”李熏然喃喃说着。   曲和一颗心装满了惊喜,这是《Fringe》的台词,男女主角历尽波折后终于在一起,那天早上女主角醒来,躺在男主角怀里,说出了这句话。   他把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待会儿一定要去趟门口的便利店!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   李熏然支起身子,越过曲和去床头柜上拿起电话,也懒得再动,直接挂在他身上接了起来。   “喂?”   “爸!”   曲和明显感觉到李熏然身体一僵,连忙伸手圈住他。   “最近……不太忙,学校放寒假了,马上要过春节,刘教授跟我商量课和治疗可以先停下来,他也要回家过节。”   “哦,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这么急?”   “好,我马上买票。”   “曲和也去?”   “阿姨也在?”   “好,我跟他说。”   虽然听不见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但曲和也知道,这个来自李局长的电话似乎跟自己脱不了干系。他紧张起来,是出了什么事?难道爸妈,知道了?   李熏然挂上电话,皱着眉头说:“我爸让我们回家一趟,说有急事。”   “我们?”   “对,你和我,一起回。还说安阿姨也到潼市了。”   妈妈怎么会去潼市?曲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看向李熏然,李熏然眉头锁得比他还紧,凭借一个刑警的直觉,他隐隐感到这次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1)   A.潼市   李熏然和曲和本来就一直在休假状态,再加上还有不到十天就是春节,不论乐团还是学校,都提前进入了“有什么事过完年再说”的结界里,两人只打了个招呼就能动身。   春运,坐火车是别想了,根本买不到票,他们本就计划春节回家坐飞机,此时提前了几天,还拿到了不错的折扣。曲和的脚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不用柱拐杖也可以自己走路,就是走得慢点儿。   走得慢,心却急。去机场的路上,他们谁都没说话,心里千头万绪。   李熏然一路思忖:春节本来就要回家,只差这么几天,急着叫我回去究竟会是什么事?听爸爸在电话里的语气,又不像是坏事,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事,他的声音甚至还透着些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难道是薄靳言终于研究出我的心理问题了?   曲和则是惴惴不安:熏然的爸爸叫他回家,那应该是有家事,可为什么叫上我?连妈也去了,那就是事情跟我们家也有关系。可是家里除了爸爸跟李局长是同学这点关系外,没有其他联系了,除非……难道真的是我跟熏然的事被他们知道了?   潼市没有飞机场,两人下了飞机,还要再坐一个小时的长途车。曲和心里实在紧张,落座后就紧紧攥住了李熏然的手,手心里一层层全是汗。   李熏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加了力回握住:“我爸在电话里的语气不算太坏,我想应该不是知道了什么,你别担心。”   曲和有点生自己的气,当初拉着人叫人答应无论如何别放弃,爸和妈那里他去说的,是自己,如今事到临头,他却心乱如麻,没有半分筹划,还要熏然反过来安慰。   但这种时候,说不慌张是假的,镇定怎么装也装不出来。他无奈地朝李熏然苦笑:“让我们俩一起回去,我妈也在,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李熏然也沉默了。   最符合逻辑的解释,其实也只有这一个,他早就想到,但不愿意承认。真的这么快就要面对父母了吗?他和他,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但爸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虽然已快到春节,但去往潼市的高速路上车并不多,路旁的风景在窗外飞快掠过,让人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留下任何记忆。窗内的两个人紧紧扣着手,他们不知道在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路边的广告牌上渐渐出现“潼市”字样,两人手心里的汗已凹积成河,可他们谁也不想松开。   曲和一路皱着眉,此时转头看着李熏然:“你答应过我,不会放弃!”   离潼市越近,李熏然越有种重新做回李副队的感觉,他面部的线条似也比在上海时更坚硬,此时眉峰微动,转头双目直视曲和,手紧了紧:“我答应过,不会放弃。”   曲和舒了眉头,咬着牙说:“好!一切有我!”   李熏然拍他的手:“你别紧张,一切有我。”   李熏然自小在潼市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至极,既然两人已想好无论什么情况都要面对,便不用提前紧张,下车后反而轻松下来。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李熏然给曲和介绍:“去我家会路过市中心。潼市是个小地方,四面环山,交通不便,说是市中心,其实放在上海大概也就闸北的地位。你看那个转盘,我们这里路都修在山上,以前这个转盘可是缓解交通压力的新鲜东西,市中心的标志呢。”   曲和身处李熏然自小长大的地方,莫名也有些亲近感,听他一点点介绍自己的故乡,每个表情都带着眷恋。听着听着,曲和就生出些恐慌与自责:他这样爱这座城市,我却让他为了我留在上海,我会不会太自私?   B.真相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无论两人怎样说笑,心底如何焦虑,家总是会到的。   他们站在门前,犹豫不绝,忐忑徘徊许久,最后由李熏然掏出钥匙开了门。   听见门口有动静,屋里的人齐齐站了起来。   曲妈妈目光含泪,眼见曲和跟李熏然走进门来,一声“爸”“妈”还没叫出口,她已经蹒跚来到两人身前。   曲和不知道妈妈为何这样激动,正打算扶她,却见她张臂紧紧抱住了李熏然。   眼泪就在抱住的那一瞬间牵珠滚玉般流了下来:“然然,我的孩子!”   李熏然愣住了。   曲和也愣住了。   李局长站在沙发前看着这一幕,锁着眉什么话也不说。   曲和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有什么事情不对了!恐慌像一把巨大的斧头,现在被妈妈攥在手里,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劈成两半。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但就是有控制不住的慌张从身体里往外溢。   他去拉自己的妈妈:“妈你这是干什么,熏然都不好意思了。”他此刻只想把母亲从李熏然身边扯开,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稍微安抚心底无处躲藏的不安。   李熏然借着曲和拉扯的力道,轻轻挣脱曲妈妈的怀抱。他跟曲和一样,从曲妈妈的表现和那句话里,嗅到了一丝让自己恐惧的危险气息。   他退后一步,礼貌而有距离感地扶住曲妈妈:“阿姨,您别激动,有什么事坐下再说。”随后向曲和使个眼色,两人一起搀着已泣不成声的曲妈妈回到沙发前坐下。   落座后,谁也没有开口,李局长垂着头抽烟,面上带了少见的一丝仓惶和凄怆。   李熏然终于忍不住了:“爸,你这么急叫我们回来,究竟什么事?”   李局长还是不说话,沉默良久,才指指茶几上一个文件袋:“你先看看这个。”   文件袋上印着“潼市公安局”字样,旁边还加盖了机密章,李熏然再熟悉不过,此时他忽然有点不敢打开。   曲和用颤抖的目光看着他,只见他从袋里抽出几张纸,自己这个角度看过去,辨不出是什么内容。   但李熏然的脸色从见到文件那一刻起就变得惨白,血像瞬间从他身体里蒸发了,整个人忽然就虚空得如同透明一般,像个没有实体的影子,摇摇欲坠。   曲和跟他之间隔着妈妈,此时站起来就想冲过去扶他,却见李熏然呆着眼睛慢慢转过头来望向他,那眼神像绝情谷里公孙止用来抓人的网,缀满刀枪剑戟,先把自己割成细碎粉末,再把他网作飞灰扬尘。   李熏然把那几张纸慢慢递过来,以一种木然而平缓的声音说:“你也看看。”   曲和一把抓过,第一张纸抬头是几个大字:潼市公安局DNA鉴定结论通知书。   下面是简单几行字:我局受委托聘请有关人员对安和平与李熏然进行亲缘认定鉴定,鉴定结论:安和平与李熏然为生物学母子。   后面还有几页纸,分别是安和平与曲和的亲缘鉴定,结论为生物学母子,李局长与李熏然的亲缘鉴定,结论是无血缘关系,以及更详细的数据说明,证明曲和与李熏然为同卵双胞胎的几率高达99.3%。   曲和耳畔划过一声尖利的啸叫,周围的一切都听不真切了,脑内只不断重复着初见的画面: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长得这么像?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吧?”   “你先打住,为什么我就得是弟弟啊,我怎么就不能是哥哥呢?”   “那你说,我们为啥长这么像?”   “我5月10号的生日。”   “我,5月11号。”   “怎么,这么怕我当你哥哥?”   “谁怕了?谁是哥哥还不一定呢!”   ……   对曲和与李熏然来说,世界从这一刻起分成了两块,一块叫从前,一块叫现在。   他们的神经有点麻木,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世界,和这间屋里的所有人。   他们脑内只有一个想法:“他真是我哥哥?”“他真是我弟弟?”   然后他们互相凝望着,感觉彼此之间从未如此靠近,但又永远相隔万里。   手,就这样自然地伸出去,握在了一起。   曲妈妈坐在两个儿子中间,伸手搂住他们,哀哀哭泣:“我就说,你们长得太像了!然然,我一见到你,就忍不住喜欢。你是我的儿子啊!”   李局长在对面沙发上抽着烟,一向笔挺的背此刻竟然有些佝偻。他一直觉得不对,从见到曲和那一刻起,就觉得不对。无缘无故的,两个人怎么可能长得如此相像?   所以他趁在上海住的那几天,偷偷搜集了两人的头发,甚至还没忘记搜集一份安和平的。回家后,他先托老家的同行调查了两人出生当年医院的情况,基本可以断定他们是双胞胎后,再做了这份DNA鉴定。   消息确定那一刻,他突然有点恨自己。   为什么一定要去查出真相?为什么不能让日子就这么简单地过下去?   可他是警察,是公安局局长,他从刑警一路走上这个位置,骨子里还保留着那种追寻真相,任何一条线索都不放过的本能。这本能推动着他,花了三个月时间,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别人的。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1)   C.虫子   母子兄弟相认,本是喜事,但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曲妈妈喜极而泣,李局长心情矛盾复杂,旁边拥有一样面孔的两兄弟看上去无喜无忧,似乎根本没有真正领悟那几张纸代表的含义。   可是他们心里的那盏灯已经熄了。   李熏然大脑里控制喜怒哀乐的那个开关像被关掉了,他仿佛回到了被谢晗绑着的那张椅子上,理智前所未有的强劲,竟然开始像办案一样思考:DNA鉴定、亲缘关系、出生证明、妈妈难产去世、5月10日和5月11日、同一家医院、长得像的爸爸……他像审视别人的案子一样冷冷地分析每一条线索,初见时那种关于长相的不确定感果然没错,但这中间似乎仍有什么漏洞,那是什么呢?   曲和则已经跌到了崩溃边缘,他胸口似藏了一把千钧重的剑,既沉且利地搅拌着,几乎要吐出血来。他曾觉得自己可以用最大的决心面对未来可能的一切阻隔,无论如何,只要有勇气去面对,他们总是能在一起的。然而,上帝却连正眼都不屑看他,就轻蔑地甩出一张牌,牌上写定了他们永无可能翻身的命运。在命运眼中,他们只是两只虫子,就像在三体人眼里,人类也只是一堆虫子而已,只需要一根小手指头,就能轻轻按死。绍兴路、冰箱、音乐会、苏州乐园、北京、上海、拐杖、汤……如果他们没有未来,那么这些回忆,就是一切了?   曲妈妈和李局长有点搞不清两个孩子的表现,他们像是被定在那里,没有给出任何反应,除了两只手还紧紧牵着。   李局长试探地喊了一声:“熏然?”   李熏然脑内的CPU光速运转,齿轮磨擦出激烈的火花,此时他抬起头看向爸爸:“如果这份DNA鉴定是真的,那么安阿姨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生下的是双胞胎?产检也没有发现?我跟曲和的生日明明差了一天,怎么会是双胞胎?还有,我为什么会变成您的孩子?”   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根针,准且狠地扎入李局长心里,他皱着眉思索很久,用一种极其疲惫的语调回答:“我请老家公安局的朋友调查,自己也回去了一趟,DNA报告的结果基本没有可怀疑之处。当年你安阿姨跟你妈妈,”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艰难地改口,“跟我妻子一起在医院生产,两人几乎同时发作,县城小医院设备简陋,两人共用一间产房,你安阿姨是剖腹产,打了麻药,所以根本不知道自己生的是双胞胎。那时候的产检也没有现在先进,而且你曲叔叔就是产科医生,你安阿姨的产检都是他做的,他不说,根本没人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生产当时是你曲叔叔接生的,他找借口谴走了周围的护士,只留下一个他的学生。曲和是5月10日23点56分出生的,你比他晚了8分钟,所以生日是5月11日。我妻子跟你曲阿姨在一间产房,中间只隔一道帘子,她生产时很顺利,所以只有一个助产护士和一名医生在旁边,生产的时间也跟你和曲和出生的时间差不多,不知怎么的就被你曲叔叔做了手脚,把你跟我的孩子对调了。”   李熏然听得心惊胆战,但还是立刻抓住了一个重点:“那也不能解释为什么安阿姨事后不知道自己生的是双胞胎!”   李局长叹口气:“因为孩子刚被对调,就夭折了,死因是先天性心脏发育不全。那时技术不发达,产检查不出来。你曲叔叔对他的学生说,他跟我是老同学,不想让我伤心,把自己的儿子换给我一个,也是安慰。他的学生虽然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但是一方面是自己的老师,那时候的技术权威,另一方面他似乎也有些把柄握在你曲叔叔手里,想着这事除了他和你曲叔叔没人知道,也就没有声张,还一起把那个死去的孩子偷偷按照医院的常规处理渠道处理了。”   “那为什么给妈妈接生的医生和护士不知道孩子死了?你又说妈妈是难产死的?”李熏然心情急切,也顾不得身边还坐着真正的亲生母亲。   “因为孩子断气的时候你曲叔叔刚刚完成对调,给你妈妈接生的医生护士以为你就是我的孩子,没有异常发生,他们也不知道你曲阿姨生的是双胞胎。而你妈妈……我妻子在生产后的第二天就因各种并发症去世了,我也没想太多,给你解释起来又是伤心,不如就说是难产去世。”李局长说完双手抱头,似回忆起了无限伤心往事。   “那,曲叔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李熏然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   李局长摇摇头:“这些事都是你曲叔叔那个学生对我说的,至于为什么,连他也不知道。”说完他望向安和平。   曲妈妈这时已经慢慢擦了眼泪,一字一顿地说:“我,大概,能猜到。”   她看着曲和,慢慢说:“我跟曲和说过,当初跟他爸爸结婚,我是很不情愿的,因为我一直喜欢的是他赵叔叔,但家里逼我跟他爸爸结婚,甚至在结婚当天我都想过,只要他赵叔叔来让我跟他走,我就会立刻跟他走。但是他没有勇气,我就只能跟曲和爸爸结了婚。最初曲和爸爸对我很好,可是我实在装不出喜欢他的样子,天长日久,我想他多少也能感觉到吧。后来我怀孕了,他脾气变得越来越阴沉不定,到生下曲和后,他简直可以用暴躁来形容,我们经常吵架,有一次他甚至还脱口而出说曲和不是他的孩子。以前我只是以为他发现我对他没有感情,所以生气,现在……”她声音越来越低,伴着啜泣,说不下去了。   李局长接着说:“所以我们猜,你曲叔叔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报复。他认为曲和跟你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你赵叔叔的。他想折磨你曲阿姨,想让你们痛苦。”   D.兄弟   至此,一切疑问都解开了。   李熏然忽然觉得灵魂离开身体飘了出去,脑袋里刚才风驰电掣运转的齿轮都咔嚓咔嚓停了下来,带着机器咬合的轰鸣声,发出嗡嗡的振颤。   现在,再也不用担心如何面对父母了,再也不用考虑怎么对他们说自己跟曲和的事了。   以后,都不用说了。因为,再也没有以后了。   李熏然重重向后靠上沙发背,嘴边带起一丝笑,那笑,比哭还伤人。   曲和感觉到牵着的手向后猛地一扯,不由自主被带得靠过去。曲妈妈坐在中间,连忙伸手扶住他。这一隔,两只牵着的手就松开了。   手心空空的感觉让曲和心里猛地一揪,他胡乱抓了两下,抓住了曲妈妈的手,眼神茫而急地盯着她:“我,有个双胞胎的弟弟?是熏然?”   曲妈妈握着他的手:“熏然是你弟弟,熏然是你弟弟,以后,你有弟弟了!”   李熏然却在听到这话后下意识朝远处缩了缩,想离他们远一些,似乎这样就能离那个真相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忽然想找爸爸,那个他叫了29年爸爸的人,这时是唯一能拯救他的人,只要他还是他的爸爸,他跟曲和就不是兄弟。   他起身跨到李局长面前,慢慢蹲下,像小时候一样拽住他的手,抬头望去,眼里含了一层快结冰的水:“爸!”   李局长29年来没有跟儿子有过太多真情流露的交流,此时他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伸手包住李熏然的手:“熏然……”   父子间20余年没有说过知心话,此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只是这样呆呆互看着。   李局长心里想着那个自己没见过面的孩子,自己真正的儿子,想象中勾勒出的轮廓渐渐跟面前李熏然的脸重叠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儿子,他相依为命29年的儿子。他们少有情感交流,但他们谁也没怀疑过两人间天然的父子亲情,即使很少说话,他也是他的爸爸,他始终是他的儿子。   但以后,他还认他这个爸爸吗?他,还要他这个儿子吗?   屋里的空气像被什么煮成了固体,让人呼吸困难。曲妈妈是唯一一个真心欢喜的人,她收敛心神,带了三分克制的喜悦招呼:“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熏然要是愿意,还是叫李局长爸爸吧。李局长,您还认熏然这个儿子吧?”   李熏然看着李局长,眼里有几分急切,李局长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李熏然心里一松,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曲妈妈连忙起身拉他:“你这孩子,地上多凉啊,赶紧起来。这是高兴事,我怎么看你跟和和倒不大开心的样子?”   李熏然被拉得坐回沙发上,用极大力气控制住面部的表情,给曲妈妈一个笑:“一时间还不大适应。”   曲妈妈知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改口,体贴地安慰:“没关系,改不了口的话,你可以继续叫我阿姨。”她眼里忽又泛起一层泪光:“只要你开心就好。”   李熏然再度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开心,我当然开心,多了个哥哥,怎么能不开心呢。”他嘴里这样说着,眼神却远远离开曲和,一点余光也没有给他。   曲和这时忽然爆发了。   “不,我不要这个弟弟!谁说他是我弟弟的?!我不要!你们没经过我同意,凭什么验我的DNA?!我不同意!”他咆哮着站起身,踉跄冲出门去,“砰”一声甩上了门。   留在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反应最大的竟然是一向温和有礼的曲和。   曲妈妈怕李熏然伤心,连忙安慰他:“和和可能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我劝劝他就好了,你别往心里去,自己的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李熏然被那句“亲兄弟”剜掉了心,只觉得七窍都流出血来,透明的,除了自己谁都看不见。   他转头安慰曲妈妈:“您不用担心,我不会生他的气,永远不会。”   说完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他脚伤还没好全,我去看看。”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3)   E.兄弟   曲和并没有走出多远。   脚伤未愈,每一步踏出去都带着隐隐的疼,但那疼又似乎不是来自脚底,更像从胸腔扩散而出,细细扎进每一个毛孔里。“心脏是一座有两间卧室的房子,一间住着痛苦,另一间住着欢乐,人不能笑得太响,否则笑声会吵醒隔壁房间的痛苦。”曲和想起以前看过的卡夫卡的一本书,他想,自己大概就是笑得太响了。   李熏然追出门去,见曲和在前方不远处的路上走着,背影在这座对他来说分外陌生的城市里显得萧索寂寥。他似并不知自己要去向何方,只是一路茫然混乱地朝前走,不停走。   一夜之前,他们还肌肤相亲,身和心之间都毫无阻隔,如今,他们连相互靠近都需要勇气。   李熏然最终还是赶了上去,他伸手想拍曲和的肩,在即将接触的刹那还是收住了,只轻轻说:“脚伤还没好,别走这么快。”   曲和脚步一滞,却并不回头,随即继续向前走,没有理他。   “你这样,阿姨会担心。”李熏然落后他一步,慢慢跟着。   “你现在还叫我妈阿姨?”曲和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冷漠。   李熏然习惯性伸手想拽住他,咬牙忍住:“暂时改不了口。”他停了停,继续说:“但是,改口叫你哥哥,应该没问题。”   曲和像一个膨胀的气球,被这句针一样的话“砰”一声刺破,所有包裹的情绪喷薄而出。他回身握住李熏然的肩头:“叫我哥哥?你不是说谁是哥哥还不一定吗?以后我们就是相亲相爱的两兄弟了?哦不,既没有亲,也没有爱,只有兄弟!”   李熏然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被捏碎了,但他一动没动,只定定看着曲和的眼睛。曲和一直表面温和内心坚定,唯一一次见他落泪还是那个酒醉的晚上,也只有一滴,左眼滴下的那一滴,像烟一样很快不见,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不真实。现在这双眼睛里也没有泪,只是红得吓人,像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血流出来。李熏然想起刚才自己那种七窍流血的感觉,大概面前这人也是一样的。他奇怪自己在这种状态下竟然是冷静的那个,幻觉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出现,他的身体和大脑都非常听话,迅速做出了许多决定。   也许,曲和真的治好了他。   “有兄弟可做,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李熏然以缓慢而平淡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曲和只觉得面前这个人像碎片一样散开,手里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春季到来前最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   他突然伸手揽过李熏然的头就要吻下去,却被一双手迅速而快捷地格挡住,手的主人也轻松挣脱了他的控制。是啊,只要他愿意,他原本就随时可以脱离自己的怀抱,他以前没有挣脱,是因为他不想。   曲和的意识渐渐清醒,他收回手,望着李熏然:他怎么能表现得如此平静?不,也许不是平静。他的嘴唇没有血色,大眼睛里黑沉沉的,像回到宇宙大爆炸前的奇点,没有任何能量,更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光。那是一种死亡,生命诞生之前寂静而漫长的死气沉沉,这些就在面前这双眼睛里。   曲和还是像以前那样快速地明白了李熏然的想法。   他伸手想抚他的侧脸,半途中改变了路线,揉了揉他的头发,尽力给了自己能做出的最好的笑:“陪我走走吧,弟弟。”   这一声“弟弟”摧毁了李熏然,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咬牙命令大脑向双腿发出指令,跟着曲和慢慢向前走。   他们就这么默默走着,谁也不说话,直到电话响起。   “熏然?你回来啦!我刚才打电话给李伯伯,他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现在在哪儿?”听筒里是简瑶的声音,有点急切。   李熏然茫然地抬头,发现走到了之前跟简瑶和薄靳言常去的一间酒吧,因为跟他们在江城去过的那间很像,所以回潼市后也会约着来坐坐。   “我们常去的那间酒吧。想喝点酒。”他扭头看一眼曲和,这个时候,大概只有酒能拯救他们了。   “那你等我,我跟靳言马上过来。”简瑶很快说完,挂了电话。   李熏然没有准备在这个时刻见到简瑶,但转念间又觉得,多两个外人,喝喝酒,唱唱歌,也许这个难熬的夜晚更好打发些。   过了今夜,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   F.简瑶   简瑶和薄靳言来得很快,两人还是老样子,一个李熏然眼里的小妹妹,一个永远冷着脸对世界漠不关心的高冷心理专家。   “熏然,你没事吧?”简瑶一脸关切,看样子已经从李局长那里听说了这个消息,她不比别人,爸爸不会瞒她。   李熏然点点头,酒吧里灯光昏暗,他脸上的表情正常而淡漠,只要没人看清他的眼睛,心绪就不会泄露。   简瑶本来一脸忧色,李局长说的事情她半信半疑,更担心李熏然接受不了,所以匆匆赶来,想开解他。然而看见跟李熏然坐在一起的另一个人时,她在瞬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长得这么像,说不是双胞胎,大概才没人相信吧。   她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是你哥哥?”   曲和此时像是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一张脸上波澜不兴:“你是简瑶吧,熏然经常跟我提起你。”   简瑶对这个跟李熏然有同一张脸的哥哥大有好感:“我可不可以认为,以后我又多了一个哥哥?”   曲和笑:“当然可以,反正都是当哥哥,一个是当,两个也是当。”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总觉得有点儿别扭,简瑶眉心微蹙看了眼薄靳言,心理专家抱胸靠在沙发上,眼神在李熏然和曲和间转了几个来回,嘴角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上翘,若不是简瑶,可能没人发现得了。   “听说你是音乐家?”见李熏然一切如常,并不像有什么特别情绪的样子,简瑶放了心,她现在对曲和的兴趣最大,暂时把别人搁到了一边。   “拉大提琴的,算不上音乐家。”曲和还是在笑,笑容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摘不下来。   “大提琴啊!这么巧,熏然小时候学过几年小提琴呢!你们不愧是两兄弟。”   曲和把目光转向李熏然:“你还学过小提琴?我竟然不知道。”   “5岁那年闹着玩报的名,上初中后功课紧张,就放弃了,现在差不多忘光了,懒得提。”李熏然没有和他对视,别过头去看旁边的舞台,一个女生正坐在台上幽幽唱着《明年今日》:“明年今日,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现。明年今日,未见你一年,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曲和忽然站起身:“今天没带大提琴,不能给大家拉一曲,我去唱首歌吧。”说完他向舞台走去,跟乐队说了几句,接过那女生递来的话筒,坐到椅子上,静静等前奏响起。   曲和的头发一直硬而直,这是他在外表上跟李熏然最大的差异。直楞楞的小平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端方稳重,两人走在一起,李熏然的卷发在气势上就输了一截,所以见到他们的人大半会猜曲和是哥哥。此刻这个哥哥穿着件米白色的暗纹毛衣,牛仔九分裤,黑色乐福鞋,从头到脚都是李熏然帮他挑的,比起他从前爱穿的那些花纹杂且乱的衣服,这一身显得整个人亮而静。高脚凳扯起裤腿,露出嶙峋细瘦的脚踝,手腕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显得弱而易折,舞台灯光从头顶射下来,罩得他像一颗在夜空中独自旋转了亿万年的星星。   李熏然觉得这画面十分熟悉,他看过简瑶录的视频,自己穿着深灰色衬衣在酒吧唱《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影像跟台上的曲和重叠在一起,耳边传来他的歌声:   “我尽了全力拥抱着你   愿意为爱退到忽略自已   以为你将我占为已有   也怀疑   也相信   我们的现在是加上过去   时间不够你放心自己   总是你跑了出去   制造了距离让我寻找你   如果我是你   代替你爱我到底   每一刻发自内心   当你回头看我依然站在原地   你能否付得起比我更多的勇气   如果我是你   我要继续走下去   可惜我不是你   每一次想到这里   会哭的   在心底了解了啊   爱你永远不放弃   已走过太多的难题   并不是存心要求你   你清楚我受的伤害   每一次想到这里   会哭的   在心底绝望了啊   可惜我不能是你   ……”   简瑶在一旁听得投入:“他唱得真好,比原唱还有感情。没想到音乐家也听这么冷门的流行老歌。不过我觉得这歌的歌词没有粤语版好,太直白了。”   一旁的薄靳言依旧没有说话,他目光里带了几许了然,从台上转到李熏然身上,饶有兴味地观察着。   李熏然熟悉这首歌的调子,那是《如何掉眼泪》,他听简瑶唱过,在苏州时,歌词曾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他从不知道这首歌还有一个国语版。   他跟曲和,这叫命运,还是孽缘?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4)   G.专家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大群人热热闹闹一起过的。   简瑶、薄靳言、简萱、简瑶妈妈、曲妈妈、李局长,这些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缘分凑到了一起,曲妈妈新得了个儿子,心里的喜悦无以言表,干脆给老赵打了电话,说春节不回老家过了,要在这边陪儿子。   简瑶妈妈跟曲妈妈意外地合得来,热情邀请曲妈妈去家里住。简瑶结婚后搬去了薄靳言那儿,现在家里就她跟简萱两个人,怪冷清的。曲妈妈也不推辞,留曲和住在李局长家里,让他好好陪陪弟弟和李叔叔。   这倒让李熏然和曲和松了口气,他们如今实在不知如何独自面对对方,李熏然也不知要如何面对新多出来的妈妈。曲和住了原本留给曲妈妈住的客房,每日跟李熏然、李局长一起去简瑶妈妈家里吃饭,长辈们说说笑笑,开始置办年货,筹备着过年。   李局长为这件事请了长假,春节前再没上班,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天天待在一起,他跟李熏然的感情竟比从前还亲近了几分,也许真的要到失去才明白什么更重要。他曾经想过是否要循法律途径起诉那家县城的小医院,但29年里世事变迁,医院早已搬离旧址,重组改建,曲爸爸也已去世,又顾及到曲妈妈跟曲和的感受,所以也就作罢。他想通了,无论亲子还是养子,只要心里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也没什么区别。   在潼市的春节,从来没过得这样热闹过。   长辈们为过年忙碌着,简瑶就常拉着李熏然和曲和一起出去玩,加上简萱、薄靳言,四五个人喝喝咖啡看看电影唱唱K,日子也挺平顺愉快。   薄靳言跟简瑶结婚后,表面上没什么变化,但李熏然还是感觉到跟以前相比,他现在似乎不那么排斥人群。每次聚会他都愿意跟简瑶来,虽然脸上的表情一样冷,但有时竟然还会主动跟曲和聊天,问问他小时候的生活,甚至跟曲妈妈也有话聊,话题多围绕在曲爸爸身上。   除夕那天,一群人凑在简瑶妈妈家吃年夜饭。曲妈妈吃着吃着忽然淌眼抹泪,简瑶妈妈赶紧安慰:“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高兴才是啊。”   “就是高兴,高兴的。以前大年三十,家里就只有我跟和和,冷冷清清,和和结婚以后媳妇也不在这边,年也不能一起过。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曲妈妈说罢转身拉住李熏然的手:“然然,这都是因为你,都是你带给我的!”   李熏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拿纸给她擦泪:“您别哭了,过年应该开心,以后我们都能这么过年。”   曲和此时在桌子对面举杯:“来,大家都干一杯吧,过完今晚,就是新的一年了,大家,明年,都要幸福快乐!”说完他也不等别人,仰头一饮而尽。   人多的时候,最好掩饰情绪,乱哄哄一屋子,谁低落了谁兴奋了,大都无暇顾及;人多的时候,也最不好掩饰情绪,热热闹闹的背景里,最藏不住落寞,一不小心就现了原形。   曲和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身后是高高低低的欢声笑语,夹杂着电视机里惟恐不够喧嚣的音乐,像以前他最喜欢也最向往的日子。但现在他的眼前是暗夜里城市的灯光,看上去星火点点,散布四方,却没有一盏触摸得到。它们都不属于自己,除了夜色。   最近他几乎没有跟李熏然说过话,连对视都很少。他们太默契,完全清楚对方心里想着什么,于是更加无话可说。他们互相躲着,都不清楚这一躲是否就会躲上一辈子。   “你不想认李熏然当弟弟。”薄靳言不知何时走来站到他身旁,同样眺望着夜色。   曲和没说话,他听过这位心理专家的传说,知道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他看出端倪。   薄靳言似乎也并不准备让他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但不是因为你讨厌他。”   曲和还是不说话,薄靳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也停住了话头。   夜色迷朦中,远处不知哪里飘出几朵烟花,在漆黑如墨的空中镶上短暂的光亮,很快又被暗夜吞没。   “李熏然跟我说了他在上海发病的症状,但我觉得他有所隐瞒。以你对他的关心,我想你应该知道他隐瞒了什么。”薄靳言的语气没有一似起伏,像在晴朗的天空下谈论天气。   曲和望着烟花熄灭的地方出神,良久答道:“他说的,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既然发病,就说明病根未除,我希望他能再跟我去美国治疗。”薄靳言继续平板地陈述事实。   曲和动摇了:“他答应了?”   薄靳言扭头看他,眼里微光一闪,似很满意他的反应,但面上依旧死水一潭:“答应了。李局长和你妈妈也答应了。”   曲和感觉到内心已经结成的冰面被钻头打了无数孔洞,有网正被放进冰面下的寒水里,企图捞走那里仅存的几尾活鱼。   “什么时候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有些发抖。   “春节之后。上海那边已经交代清楚,请好了假。”薄靳言说完,用目光向他眼里深深地探了探,似确认了什么,便回身走进屋里。   电视里传来倒数:“5,4,3,2,1,新年好!”   新年,就这样来了。   H.分别   春节过去之后,春天并没有马上到来。无论是潼市还是上海,都依然被冷风笼罩着。   曲和脚已基本痊愈,节后就要回乐团工作,曲妈妈不放心,决定跟去上海照顾。   李熏然则留在潼市,办理去美国的各项手续。公职人员出国,程序总是比普通人更复杂些。   薄靳言难得热情,忙里忙外帮着联系美国那边的心理机构,简瑶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一时间李熏然觉得似乎回到了一年多以前。那时他还陷在对简瑶的感情里,同时被薄靳言跟谢晗的案子纠缠不休。本以为上海是一个新的开始,哪知走了一圈后又回到起点,还是个比之前更糟糕的起点。   如今的状况,跟曲和一起回上海实在是个不明智的选择,再加上一个曲妈妈,事情可能演变到一发不可收拾。当薄靳言提出去美国治疗时,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答应了。把种子挖出来的愿望的确很迫切,但跟曲和远远分开才是真正的目的。   既然没有未来,那就把现在直接扼杀在摇篮里。   李熏然有时觉得自己的性格里其实还有非常坚硬冷血的一面,不知道这是否像了那个一心要报复家人的爸爸。   曲和回上海那天,一家人去机场送他,大家一个个跟他告别,说着嘘寒问暖的临别嘱托,直到最后剩一个李熏然。   他们相对而立,十数天来第一次长久对视。   也许时间真的能消磨掉激情,多日的隐忍似变成了习惯,除了死死胶着的目光,他们没有表现出一丝情绪波动,像一对正常家庭中最普通的兄弟,冷静地拥抱了一下。只有抱着的两人,感觉到对方手臂里透出的力量,像即将永别一般沉重。   松开后他们再度望向对方的眼睛。   “回上海要好好照顾自己。”李熏然说。   “去美国要听医生的,好好治疗。”曲和说。   这就是他们分开前最后的对话。   是的,没有什么征兆地,他们就这样分开了。   回到上海后,曲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正常得近乎不正常。   他只在刚到家那天去过李熏然的房间一次,那里几乎没有太多李熏然生活过的痕迹,他的个人物品本来就很少,春节回家时又收走了大部分衣物和日常用品,床桌也推到了曲和屋里,除了几件留下的衣服,只有一张床能让人回忆起他在这里住过的日子。   曲和趁妈妈出门买菜的时候,把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细细打扫了一遍,床单被套统统换下来洗过,然后锁上了门。   后来妈妈问起熏然的房间为什么总是锁着,他只答有熏然的私人物品放着,等他回来取。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锁上那扇门,也许是因为不想再看见,就能不用再想起,更也许,是因为那门里锁住的根本是他自己。   李熏然去美国治疗,办的是特殊签证,最长能停留一年。心理治疗何时能见成效说不准,也许两三个月便能好,也许半年一年都没有收效。但薄靳言这次像是很有信心,跃跃欲试。   李熏然总觉得这个人像是看穿了自己隐瞒的东西却又并不在意。他常常状似无意地对李熏然表示:“美国的心理医生见过各种你想象不到的离奇病例,你这种情况在他们眼里只是小儿科。对心理医生来说,保护病人隐私是基本的职业操守,你必须信任他们,不要有所隐瞒。”   这让李熏然内心有轻微的动摇。心里藏了太多东西,如果可以,他真想找个人说说,否则说不准哪天深夜,那些秘密就会连同翻涌的气血一起喷薄而出,再也不受控制。   心理医生是一位女性,叫Anna,四五十岁年纪,高加索人在这种年纪最让人迷惑,她也许才三十多岁,又可能已经年过花甲,棕色卷发和绿色瞳孔让她在李熏然眼里显得有些神秘,但脸上的笑是令人安心的,像奇异的催眠剂。   李熏然英语水平中等,还没好到能跟人用英语交流自己心理问题的程度,薄靳言竟然特别贴心地找了这位能说流利汉语的心理医生,他说:“心理治疗最好不要有第三者在场。”   他对李熏然这次治疗特别上心,每次都等到治疗结束,并跟心理医生交流看法。   李熏然在异地他乡的心理治疗椅上躺着,特别奇怪地获得了一种放松,类似于破罐子破摔的心理,没费什么力气,他就竹筒倒豆子把心里的秘密说了个干净。   Anna脸上始终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笑,她听完李熏然的故事后只轻轻问了一句:“说出来之后,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李熏然不想回答她。他只觉得这些天来五官七窍一直汩汩流出的透明血液终于干涸了,脖子上那种被勒得紧紧透不过气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他那被命运玩弄于股掌间的、从未真正见过天日的感情,如今正被摊开来放在太阳下晾晒,水蒸气一缕缕升上天空,带得原本潮湿发霉的灵魂也轻盈起来。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5)   I.童年   在美国的日子,李熏然除了治疗,几乎不出门。他像对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兴趣,只有在跟心理医生探讨自己的内心时,眼里才偶尔有几点火苗。   简瑶原本以为,多了个哥哥,李熏然应该比从前开心才是,没想到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消沉下去,最初那种对他无法接受身世的担心重新笼上心头。   她一直想找机会跟李熏然好好谈谈,但都被薄靳言拦住了:“不是他所有的心事你都有权利参与,这个时候你对他最好的安慰就是不要去打扰。”简瑶被薄靳言说得莫名其妙,但她已经习惯了听从这种没有理由的命令,只能一边担心,一边无计可施,最后安慰自己,熏然这样大概是心理治疗带来的副作用吧。   李熏然这段时间过得其实比春节时要好很多,至少他的内心是平静的。他托薄靳言买回一把小提琴和几本基础入门琴谱,不需要去诊所的时候,就在家里练琴,从学认五线谱开始,一点点找回对弦和弓的记忆。   他的确学过小提琴,那是属于童年的东西。   5岁那年,爸爸有个同事的孩子想报名学小提琴,爸爸一时兴起,便问他想不想学。小小的孩子并不懂得太多,他只记得自己在看到小提琴的时候就觉得喜欢,于是点头答应。报名时老师还特别严厉地对每个孩子进行了考试,让他们唱一首歌,并在不传授什么技巧的前提下叫他们自己去把小提琴拿起来。唱歌是为了听听孩子先天的乐感和音准,拿琴则是看看他们对小提琴的敏感度,是否能凭直觉找到正确的握法。   李熏然记得自己当时唱的是《小螺号》,幼儿园老师刚教过的一首歌。小男孩声亮音准,人也极神气的样子,小提琴老师很满意,当场同意收他做学生。后来他一直是兴趣班里拔尖儿的孩子,还参加过一次省级的比赛,由于演奏时太投入,用脚打拍子的动作幅度太大,影响了姿态美观,最后只拿了优胜奖。   但这些都是童年的短暂辉煌。他对小提琴的天然喜爱被练琴时的辛苦渐渐磨蚀,一整个小学时光,当别的孩子做完作业后出门玩耍时,他却只能留在家里练琴。初时为了矫正姿势,头上顶几本书,拿弓的右手腋下夹个鸡蛋,书和鸡蛋都不能掉。如是每天练两三个小时,举着琴的手酸痛难耐。他是个心智坚定的孩子,本不会轻易放弃,但细碎漫长的折磨比猛烈快速的重击更能消磨心智。李局长的确是个不太称职的爸爸,只告诉他,自己选择的,就要坚持。这反而让他更难以为继,终于,在升上初中功课日渐紧张后,他放下了琴和弓,并且刻意淡忘它们,连见到曲和后也从未提起——他觉得跟曲和比起来,自己对音乐只能算一知半解,或者根本是一窍不通。曲和天生是属于音乐的,而自己,只要听着曲和的音乐就满足了。   现在,他忽然开始想念这件填满了他童年的乐器。有如此长而慢的岁月需要度过,小提琴似乎是很好的陪伴,虽然在他的幻觉里,它的形象有些可怖,但他根本不在乎了。幻觉?他倒希望自己今后能一直活在幻觉里。   他跟曲和再没有联系,那种真正属于两人的联系。   曲妈妈倒是常常打电话,问些琐碎的日常,碰到曲和在旁边,便会把电话递给他,让他说两句。   他们像普通兄弟一样,隔着话筒打招呼。   “熏然,怎么样?在那边还习惯吗?”   “挺好。”   “你呢?”   “也很好。放心。”   “嗯。你也放心。”   简单的问答,却其实字斟句酌,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时,都千钧重。   偶尔,李熏然会翻看微信里的聊天记录。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停留在曲和车祸前一天的那句“晚安”,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时光在那时停驻,是幸或不幸?   J.种子   薄靳言来找他,商量是否进行一次催眠治疗时,他刚拉完一段《开塞》,入门级的小提琴练习曲。放弃了十几年的东西,要重新捡起来,就跟初学没有分别。   他只问了一个问题:“催眠后,我会不会重新出现幻觉?”   “很有可能,但也是我们最有把握找到那颗种子的方式。”   “好,我同意催眠。”   谢晗的脸近在咫尺。   李熏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脱水的三体人,即将被灼热的灯光烤成一张干扁的人皮。   耳畔有音乐,是《雕刻》。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谢晗像欣赏一件半成品那样看着他,“你不知道,你根本没有爱过。”   李熏然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感觉眼皮越来越沉。   “没有什么人值得被爱。除了自己。”谢晗绕着他走了一圈,声音低沉晦涩,“Simon以为他爱那个小女生?他在骗自己。他爱的是Allen,他以为把Allen藏起来,我就找不到了?”   李熏然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意识在渐渐飘离身体。   谢晗忽然凑到他耳边:“那么你呢?你心里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什么时候出来见你?在你睡觉时,还是发怒时?”   李熏然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拿到了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扇非常重要的门,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门在哪里。   睁开眼时,Anna、薄靳言、简瑶都在旁边。   李熏然用了好长时间才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看着薄靳言:“我找到种子了。”   谢晗在他心里埋下的,是一颗能伴他终身的种子:你无法爱别人,你只能爱上自己。你应该为自己创造出另一个自己,他会一直陪伴你,就像薄靳言和Allen一样。   这就是那颗种子,是后来一切的基础。它能让他面对简瑶时举起枪,因为简瑶不是自己;它也让他在看到曲和时心生莫名的喜悦,因为曲和就像另一个自己,自己的第二人格。   所以他会爱上曲和,是因为种子?是这样吗?   催眠治疗应该说是极其成功的。根源被发现后,心理医生就可以制定一系列的治疗方案,分疗程一步步将种子拔除。   但李熏然提出希望将治疗暂停一阵。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拉起了小提琴,从《开塞》拉到《克莱采尔》。简瑶几次想冲进屋里,都被薄靳言拉住,这位心理专家始终带着了然于胸的表情:“他自己会好的。”   李熏然终于肯出门见人时,已经是4月中,阳春天气,大地绿意昂然。他没有理会简瑶一脸关切的表情,只是对薄靳言说:“我想跟你谈谈。”   “你一早就知道了吧。”李熏然觉得薄靳言神秘得像一座城堡,深不可测。   “那天在酒吧见到你跟曲和,我就大概猜到了,后面又留心观察了一下。”薄靳言没什么表情,但李熏然觉得这样毫无表情,是现在最让他安心的表情。   “我们表现得这么明显?”   “不算明显。我看到的,别人看不到。”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从来不告诉别人应该怎么做。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愚蠢的人只会浪费我的口舌。”   “拔除种子,真的可以连发生过的感情也一起拔掉?”   “你高估了种子的力量。爱随着你的生命一起出现,种子只是一个分叉,被谢晗利用了。”   “拔除种子后,我还剩下什么?”   “剩下你自己。”   “春节时,你找曲和跟曲妈妈聊天,不是单纯的聊天吧?”   “我想了解你们父亲的情况,他的表现不符合普通人的行为规律。”   “你觉得,曲和爸爸,有精神问题?”   “一个人的人格是在遗传、环境、教育等因素的交互作用下形成的,遗传因素,是不能忽视的。”   “所以,我遗传了他的精神问题?”   “没有那么严重。除了遗传因素,后天的环境、教育同样重要。你更像李局长。”   “这是安慰?”   “我从不做这种无聊的事。”   李熏然开始了长达半年的种子拔除治疗。   不需要治疗时,简瑶便拉着他,带着薄靳言,开车沿西海岸自驾游。他们不住酒店,而是在Airbnb上找房子。李熏然喜欢那些装满当地人生活气息的小屋,走进每一家,都像是走进了一个人的生活。每次推开一扇新的门时,他都会回忆起绍兴路上的那栋小楼,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小楼前的情景。   他原本以为这些记忆是大脑再也不愿意想起的,或者它们会随着种子的慢慢消失而褪色,像许多其他记忆一样,渐渐隐没为生命长河岸边的一粒沙。   然而它们却成了一棵树,枝繁叶茂地立在记忆的草原上。没有了种子的滋扰,它们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生长着,白天沐浴阳光,以叶片与蓝天唱和,夜晚随着微风飒飒作响,那声响像白噪音,伴着它的主人静静入眠。   而记忆里的另一个主人公,那个跟自己拥有同一张面孔的人,他一直坐在树下,身前是他心爱的大提琴。他依然像揽着情人一样揽住琴身,用温柔的笑和姿态奏着一曲小夜曲。 ☆、我和你,却作参商的你(6·完结)   K.朋友   曲和得知李熏然回国的消息,是在国庆节后。   夏末的风吹过绍兴路上的小楼,妈妈在电话里跟他絮絮讲述弟弟的种种:他精神很好,回国后先回老家看了我,说想看看出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然后就回潼市工作了。他说既然病已经治好,也没必要再回上海,他屋里的那些东西就都留给你了。心理学课程进修本来就是自费的,学了一半,剩下的课程以后有机会再学吧,或者不学也无所谓,反正局里不会追究。休息了这么久,他想尽快回刑警队开始工作。对了,他还是叫李局长爸爸,也叫了我一声妈。   曲和握着电话,思绪随着妈妈的声音飘得很远,远到上千公里之外的潼市,那里有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人,他大概又像从前一样爱笑了,笑起来像春天的风,夏天的泉,秋天的果,冬天的阳。他们的生命曾经如此靠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美好得像一场意外。   也许,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场意外吧。   每逢阴天下雨,曲和左脚骨折的地方会隐隐约约地痛。那是一种很模糊的痛感,钝而缓地在骨骼间穿行,有点磨人。但每次这种疼痛到来时,曲和都能感觉到深埋在心底的喜悦蠢蠢欲动,想要破土而出。   有些东西可以克制,有些东西则不能。   曾经拥有过的快乐像烙铁,把关于幸福的每条纹路都细细烙在心房里,随着光阴的逝去长成了血肉,化为无须经过大脑的本能。现在,骨折成为他生命中快乐的代名词,每一次骨缝中的疼痛,都是快乐的尾巴。   曲和曾经尝试跟小楼的主人联系,看自己在有生之年是否能存够积蓄买下它。房东拒绝了,但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可以一直租住下去。   跟母亲通完电话后,曲和去把李熏然房间的门重新打开。8个多月没有进过人,灰已积了厚厚一层。他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看着光线里尘埃如蝴蝶般飞舞,觉得有什么东西刺激了泪腺。   他坐在床边,拿目光对着外面的太阳,感觉到身体本能想要躲避,却依旧死死坚持,直到眼前终于一片模糊,透明的液体从眼角慢慢流出来,速度越来越快,似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这么久了,他终于能够哭出来。   有时他也会跟方梦秋喝喝咖啡,聊聊天,他们甚至还一起旅游过好几次,杭州、扬州、乌镇,那些水乡景色柔而美,有镇定剂一样的作用。   乐团同事偶尔会拿他俩起哄:什么时候结婚啊?不用他开口,方梦秋便会笑着解释:“我们只是好朋友。”同事们根本不信。   没人相信一对年龄相当志趣相投的男女可以做朋友,曲和想,但他却偏偏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做了朋友,还做得这么好。唯一做不好朋友的,是一个男人。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感情究竟是双胞胎之间的血脉感应,还是日日同居起坐萌生出的疼惜爱意,他也根本无意去分清。有些人注定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这种事情从一开始就无法改变。   他信了命运的邪,认了命运给的命。   方梦秋是那种锋芒内敛的女人,她看得多,说得少,关于她自己的故事,更是很少提起。曲和心里装着一个人,她很早以前就看出来了,那人是谁,她也有个模糊的概念。但她从不追根究底,朋友有朋友的界限。   人生在世是一场艰难的旅行,每个人脚下的路都有外人无法体会的坎坷,没人有权利去评判别人的生活,除非你真的变成他,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是真心欣赏曲和,诚意要跟他做朋友,所以有些问题她永远不会问,就像自己的很多事,她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   妈妈偶尔还是会提起结婚的事,曲和初时并不理会,次数多了,后来终于有一天他明明白白地告诉妈妈:“我已经结过两次婚,我对婚姻不再有任何期待,今后无论是否再遇上合适的对象,我都不会再考虑结婚的事。”   妈妈被他的话惊得呆住,在电话里大发雷霆:“然然跟我不亲近,我不好催他,李局长也不管。你竟然跟我说不想结婚!你们是真不想让我抱孙子?真想让老曲家绝后?”   曲和在电话这边竟然笑了:“妈,你反正也没爱过爸,爸还做出这样的事,他绝不绝后,你真的关心?”   曲妈妈被呛得呆住,一时间有些迷茫,她坚持了大半生的一些东西,像被儿子这句话打碎了,拼不回来。   “您操劳了大半辈子,现在好不容易能跟赵叔叔在一起,就别操心我们小辈这些事了,好好安度晚年吧。您要真想抱孙子,不是还有赵叔叔的儿子嘛。”   曲妈妈始终无法接受有人不结婚不生子这种事,但一个儿子如此坚决,一个儿子跟她只比陌生人亲近几分,思来想去也不得其法,只能暂时接受现实。   心病去不掉,日日挂在心上,渐渐就垒成了墙,堵在那里。   L.新年   这一年春节又来到时,他们像去年一样聚到了简瑶妈妈家。   简瑶怀孕三个月了,这是一年里最大的喜事。曲妈妈高兴得像得了自己的孙子,拉着简瑶坐在沙发上问长问短:吐得厉害吗?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做?孩子想好名字没有?男孩还是女孩?   许是被一家子的烟火气熏得久了,薄靳言周身的冰像融掉不少,看着简瑶和曲妈妈手拉着手说话的样子,脸上竟难得有带了温度的笑意。   李熏然还是觉得薄靳言像座难懂的古堡,但现在他至少知道,这座古堡里是有灯光的,被允许走进古堡的人,都能被灯光照耀着,自己就是其中一个。   正像曲和想的那样,他又变得以前一样爱笑。笑是个好东西,它能遮掩一切情绪。当你不知道说什么时,可以笑;当你想起什么又不能让人知道时,可以笑;当你觉得思念泛滥如洪水时,笑就是坚实厚重的闸门,轰然关住所有企图;当你发现日子无论如何都会过下去时,笑则是让一切继续下去的唯一动力。此刻,他看着沙发上坐着的妈妈、即将当妈妈的简瑶和一点儿也想象不出当了爸爸是什么样子的薄靳言,又笑了。不管怎样,这世上还是有最终获得了幸福的人,就在他身边,这让他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   曲和背靠着阳台的栏杆看向客厅,李熏然站在电视机旁微笑,妈妈和简瑶亲亲热热坐在沙发上,连薄靳言的脸都仿佛被暖风拂过,柔软了许多。   这景象像一幅欧洲的古典油画,画面每一处都填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色彩,让人只用视觉便能感受到温度和气味,是暖的,是甜的,是小火慢炖的汤,是红泥新醅的酒,是可远观而无法接近的别人的人生。   他的视线最后定格在李熏然的脸上,那久违的笑。他像在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太久的旅人,被困锁成了习惯,乍见绿洲后竟不敢上前,只在远处徘徊,怕声响稍大就会惊动上帝,挥手带走这一片海市蜃楼。   屋里屋外,这样的距离就够了。   年夜饭时,曲和跟李熏然都吃了很多,还浅浅喝了两杯酒。曲妈妈坐在桌子对面看着并排而坐的两个儿子,堪堪风华,这样好的孩子,却对婚姻这样排斥。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又开始数落:和和,你也是30的人了,就真不打算再找了?然然,什么时候才能有女朋友给妈妈看看?   话一出口,饭桌上被酒烘热的气氛陡然降了温,简瑶妈妈惯是缓和气氛的那个:“安姐你担心什么,两个孩子这样人品,哪里用担心找不着老婆。”李熏然只是笑,卷卷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眼里的光朦胧细碎,曲妈妈看得心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李局长却接了这个话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结不结婚是他们自己的事,就不要强求了。被逼着结婚的苦,难道我们这一辈还没吃够?”   大家都陷入沉默里,薄靳言竟在此时突兀地开口:“你们究竟有没有真正想过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有人答话,只有简瑶抚着自己的小腹说:“我只想自己和自己爱的人都能快乐。”说完她抬头看向薄靳言,对方的眼里清晰写着大大的赞许。   新年将至时,简瑶特别激动,拉着一屋子人站起来,手牵着手倒数,薄靳言不动声色地挪过几步,把李熏然和曲和挤到了一起。曲和犹豫两秒,拖住李熏然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其他人也牵着手一起喊:“5,4,3,2,1……新年快乐!”   李熏然右手是曲和,左手是李局长,他把两只手都握得紧紧的,用几乎喊出眼泪的声音大叫:“新~年~快~乐~”然后在心里补上一句:你一定要快乐啊!   后来,就像李熏然说过的,“以后我们每一年都这么过”。   他们在简瑶妈妈家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   一年见一次面,他们都觉得,足够了。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宋·晏殊《无题》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